堂内的寂静陡然被拉得极长,长到能听见烛芯爆燃的细微声响,以及众人不自觉屏住呼吸时,鼻腔里发出抑制不住的轻哼。
刘长宏沉思片刻,指尖缓缓松开竹简,先前紧蹙的眉心渐渐舒展,眼底的凝重也散去几分。
他将竹简往案上一放,抬眼看向阶下众人时,语气已恢复了沉稳,嘴角还牵起一丝自嘲:“唐军出动三百轻骑,由屈突通率领往西南方向而去。仔细想来是去接应长安来的援军粮草,倒是我有些多虑了。”
堂内的烛火被一阵冷风撩拨,摇曳不定,映得众人的脸色忽明忽暗,刘长宏的手指在案桌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透着一丝沉思之感。
烛火映着他舒展的眉头,先前那阵紧绷感如潮水般退去,堂内的空气也跟着松快下来。
有人忍不住笑道:“屈突通这老将亲自去押粮草,可见长安李渊那边对这秦王支援得紧,寄予厚望……”
“粮草乃是大军命脉,即便李世民真亲去护送不也是寻常?看来介休城这几日,倒能暂歇一阵了。”
刘长宏颔首,话锋却微微一转,眼神里浮起几分审慎,缓声道,“只不过此事……于我等而言,或许反倒是个可好好谋划的机会。”
堂内刚松弛下来的气氛又凝了几分,众人听出他话里有话,都垂眸敛神,在心里暗自盘算起来。
烛火在刘长宏脸上明明灭灭地晃动,方才那丝自嘲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盘算,唐军分兵护粮,这看似寻常的举动里,或许还正藏着可乘之机。
堂中跟随刘长宏最久的副将刘清,见众人都默不作声,便率先拱手开口:“将军,唐军分兵护粮,兵力必然分散。屈突通虽勇,但三百轻骑若离了主力,未必是铁板一块。若能趁机截下这批粮草,李世民在柏壁怕是要乱了阵脚。”
他跟随刘长宏多年,最是懂他的心思,这话一出口,便将众人心里盘旋的念头挑明了大半。
刘长宏嘴角轻扬,抬手示意他起身,神色间不置可否,既没点头赞同,也未出言反对。
他想让场间之人都多些思索琢磨,屈突通的老辣、三百轻骑的战力、粮草队的布防,还有动手后唐军主力的反应,这些关节想不透,贸然行事只会引火烧身。
他故意留白的态度,让堂内的沉默多了几分张力。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先前冒头的念头渐渐沉下去,转而在心里细细盘算起其中的利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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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张壁古堡之中。
一夜忙碌下来,虽后半夜刘长宏调来五百轻骑倾力相助,众人轮换着忙活,倒也还算撑住了劲。
只是这废窑内残垣断壁遍布,积雪混着冻土冻得坚硬,清理起来格外费力,纵有多人轮替,到天快亮时,众人亦尽皆是一身霜气,额头却浸着薄汗。
林元正同样一夜未眠,倒也不显疲态。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
抬眸间,他瞥见三四人正合力搬开一块断裂的石梁,石下隐约露出半块模糊的碑刻。他眼睛一亮,忙挥手喊道:“慢些动!一起搭把手,把这碑好生清出来!”
这喊声在寂静的废窑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清晰得穿透了周遭的沉闷。原本分散在各处忙碌的人闻声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朝着声音来处围拢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好奇。
“让我来!我来帮手!”好似不知疲倦的刘武轩闻言,顿时大喊着奔了过来,脚步带起的雪絮沙泥日光里簌簌飞扬。
他一撸起袖子就往石梁边凑,惊呼了起来“这碑看着有些年头了,别用蛮力磕坏了边角!”
林元正见他急冲冲的样子,嘴角噙了点笑意,抬手拦了下:“别急,先把周围的碎石清干净再说。”
刘武轩嘿嘿一笑,也不逞强,握紧了短刀刀柄,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剔除碑刻周围的碎石和冻土。刀刃碰到坚硬的冰碴子,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他却半点不敢快,生怕震坏了石碑。
旁边几个轻骑也跟着动手,有人找来铲子,有人用布巾裹住石块往外挪。
林元正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落在碑上那些模糊的刻痕上,笔画端正,结构严谨,隐约能看出是楷书的规整,倒不像是寻常乡野的石碑。
“家主你看!”刘武轩忽然低呼一声,用刀背轻轻敲了敲碑角,“这儿有完整的字!”
众人都凑近了些,火把被举得更高,光线下,果然有几个残缺的字显露出来。
林元正俯身细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石面,缓缓念道:“……天平二年……”
火把的光晕恰好落在他指尖划过的地方,那几个楷书字虽被岁月磨得浅淡,笔锋间的沉稳却仍能辨出,横平竖直,捺脚如刀,正是北魏年间碑刻常见的规整风骨。
刘武轩凑得更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石碑:“天平?这是哪个年月?听着倒有些耳生。”
“是东魏孝静帝的年号。”林元正指尖停在“二年”二字上,目光沉了沉,“算下来,距今已有八十五年了。”
“八十五年前?”刘武轩咂摸了一下,数着手指头,疑惑道:“那时候这古堡就有了?那堡内老辈人所说,张壁古堡是前朝才修的,难不成传错了?”
林元正没应声,火把的光在碑面上流动,照出“天平二年”下方隐约的“筑堡”二字,只抬手示意继续清理:“把余下的字都清出来,说不定能看出些门道。”
冰碴子被一点点剥离开,更多的字迹在火光中显露,笔画间的沧桑混着石屑的寒气,仿佛要将众人拖进那个早已湮没的年代里去。
林元正其实心中已有定论,这张壁古堡还真是北齐名将斛律金所建,史上记载他曾奉命辖治介休地区,再加上这古堡内的兵道、粮仓、暗道,连同此刻发现的石碑来看,种种痕迹亦都能对上。
而说起斛律金,就不得不提神武皇帝高欢。这位人物,历来可是毁誉参半。
林元正隐隐感觉这石碑背后隐藏着与当前,但具体是什么却毫无头绪,这让他心中既期待又忐忑。
有人赞他雄才大略,赏罚分明,重忠诚气节,于乱世中崛起,分裂北魏,一手奠定北齐基业,麾下猛将如云,连斛律金这般名将都甘愿为之效力。
也有人骂他权谋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晚年更添猜忌之心,引得朝堂风波不断,子孙更是取缔终结东魏政权……
“这碑……竟是断的?”刘武轩的一声惊呼,将林元正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俯身细看,果然见被雪泥掩盖的下半截石碑与上半截裂成了两截,断裂处的石茬还带着未被风化的白痕,显然是方才被压断的。
“定是方才挪动石梁时,被那横梁碾断的。”林元正伸手拨开碑缝里的碎冰,眉头微微蹙起,“还好发现得早,若是再迟些,怕是连这断裂的痕迹都要被冻住的雪泥糊住了。”
刘武轩也蹲下身,用刀背轻轻敲了敲断裂处:“怪了,这碑看着是整块石头凿的,这里怎么会这般薄脆?”
话音刚落,刀背不经意间在断裂处轻轻一敲,竟传来几声“咚咚”的空鼓响。刘武轩一愣,连忙用手拨开碑缝里的浮土和碎冰,底下的石面竟不是实心的,隐隐能摸到一道规整的缝隙,像是被什么东西嵌合着。
刘武轩心中一阵激动,他深知若这石碑内真藏有东西,说不定会揭开古堡不为人知的秘密,况且倘若一无所获,此事也是他所提议,便是家主与阿耶不怪罪,他心里也总有些愧疚。
“这底下是空的?”他抬头看向林元正,眼里有些欣喜,惊诧道:“难不成这碑里还藏着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