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沾雾,濯枝有雨。
树影在细雨的拍打下吹落满地的枝叶,洗涤轻尘。
夏时雨多骤来,天际此时泛着黑压压的云,好似将要倾泄而下。
莫应怜这座茶楼比之儋州的织梦楼要大上许多,傅重峦按照查出来的线索,走了一路,才隐隐看到水牢的大门。
外边看上去不过一间寻藏书阁,莫应怜派了人在门前看守。
傅重峦撑伞走近时,看门的守卫立刻警惕,上前将人拦下。
“你是何人?不准靠近此处!”
油伞撑的不高,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伞沿落下,溅起的水花将伞下人的青色衣摆沾湿一片。
朦胧不清的视线下,守卫只能看到伞下人半张清隽的脸,下颌清晰流畅,肩侧垂落的乌发随意。
傅重峦开口,嗓音如细雨落青瓦。
“你不知我是谁?”
守卫脸色变得有些微末,狐疑的上下打量着面前之人。
“总之水牢重地,没有主上命令,谁也不能靠近……”
伞下的傅重峦发出一声耐人寻味的轻笑,随后抬手收伞,露出面容。
守卫在看清人的那一瞬还愣了一瞬。
傅重峦从怀中拿出一块令牌,在守卫愣神之际递到他眼前。
“烦请看清楚了,我是奉主上命令,前来给水牢中的青将大人送东西的。”
还是傅新雨的时候,傅重峦有段时间练过一点篆刻临摹。
这令牌是他照着岚芜他们的腰牌所做,虽没有办法做到十分像,但七八分拿来糊弄一会还是可以的。
他这么做的原因也并非是为了救青将,而是在那日城门口,在看清那张布告下肖从章做下的记号时,他猜到了肖从章要做局动手……
回来后他特意找了理由让小谷去查了凌秉,正巧就是滁州刺史。
配合着那日狸娘故意将青将的事告知,暗中在试探他,不难猜测出莫应怜已经对他十分怀疑。
想来应当是肖从章在滁州查到了什么,此番才会有此举动。
若肖从章打算今夜动手,滁州城将乱,他需得在城乱之际,尽快找到有用的线索,从青将口中逼问出当年旬家的真相……
眼下时机正好,他亦可将计划提前,趁早脱身离开……
守卫拿着令牌上下翻看了两下,除却对上面新雨两字感到陌生外,在昏暗的雨前光线下,似乎并没有察觉出令牌的真假,只能将信将疑的递回。
傅重峦接过后,收在袖中,朝守卫轻轻挑眉示意。
“可查验清楚了?我还等着要回去给岚芜娘子复命呢?”
此话一出,原本守卫还在怀疑,但想来此人既然清楚里边关的是青将,又认识岚芜,应当不是外人。
顿了顿后,守卫后退两步,侧身放行。
傅重峦朝他轻轻颔首后,迈步推开门,走了进去。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傅重峦用袖子挡了一阵眩晕后,才适应了水牢内的昏暗。
映入眼前的依旧是一条看不到头的长廊,曲折蜿蜒,两侧的墙上挂着烛火,被暗风吹的摇曳。
傅重峦定了定心神,往暗处走,走了几步,又停下,从袖中拿出那块假令牌,顺道一扔,销毁罪证。
扔完后傅重峦满意的点了点头,才继续往里走。
长廊里的烛灯忽闪忽明,他沿着直走的方向走了半炷香后,在墙角落再次看到那块令牌后,才意识到不太对。
傅重峦停下思索观察了片刻,缓缓皱起眉。
一个水牢,为何莫应怜要弄的如此复杂,真是只是为了关押青将那么简单吗?
时间紧迫,傅重峦没有深思,俯身蹲下,用指尖沾了点灰,快速的在地上推算着正确的方位。
这些对于傅重峦来说倒是不难,当初在国学监,他也学过堪舆五行,眼下也算没有学艺不精。
最后一笔落下,傅重峦皱了下眉站起身,低头看了眼蹭破皮滴血的指尖,没有再犹豫,将地上画的痕迹擦掉后,继续往前走。
只需在每个转向口,一直往左走即可。
果然,片刻后,傅重峦耳边隐隐听到了些许的水声。
随着声响越发清晰,他转过最后一道转弯,映入眼前的画面,令他神色稍滞。
潮湿阴暗的水牢内,只有上方一道圆形的天井照进光线。
此地石墙高筑,多生青藻,四周飘散着湿腥气。
水牢正中间是一处圆台,被一道两尺宽的水渠隔开,此时的刑架上,正绑着一个人。
在傅重峦踏进来的那一瞬,那人似乎便发现了他。
阴戾警惕的视线直直从凌乱的发丝间射来,借着光线看清楚来的人是谁后,失神哑声开口。
“大人??”
傅重峦寻声开去,在看到青将时,脸色凝重了几分。
他快步走过去,站在水渠边,低头看下去,似乎察觉到了水下有一团团游动的暗影。
青将怕傅重峦受伤,连忙出声阻拦。
“大人,别过来,这水底下有尸蛊!”
他的声音带着肉眼可见的心慌和担忧。
傅重峦神色微顿,朝他瞥眸看去。
青将的脸色惨白一片,看上去十分虚弱,但身上并未受伤,想来只是被绑在此不得离开。
想到先前狸娘说的话,傅重峦冷声询问道。
“他为何把你关在此处?当真只是因为失职?”
骤然被问到,青将的目光露出一抹幽暗,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傅重峦的脸,仿佛见到了什么思念已久的人一般。
半晌后,只见他咳了两声,哑声道。
“大人当真不知吗?”
傅重峦的眼底泛起疏离的冷光,却又朝青将很轻的笑了声。
他似懂非懂的问:“我应该知道吗?”
既然一开始就是利用,先动了真心的那个人,注定只能成为棋子。
青将听完,眼底露出几分受伤之色,沉默的看了傅重峦片刻,最后失望的摇了摇头。
傅重峦盯着水底观察了片刻,脚步刚动,脚边的一颗碎石不小心滚落水中。
不到片刻,整个水底好似沸腾了一般,水中的黑影层层浮起,发出渗人恐怖的游动声。
下一瞬,一道飞影跃水而出,接二连三的跳起,溅起水珠。
傅重峦惊的后退半步,那东西跌落在地,竟然还能蠕动着朝他前来。
这尸蛊形状似鱼,却又有飞鳍,全身漆黑,不过两寸长,鱼眼处不见鱼目,竟诡异的长出两条触手般的长须。
它好似有感应一般直直朝傅重峦前来,一片慌乱间,傅重峦屏息凝神,挑脚一踢,用力将这东西踢回了水中。
水中的尸蛊还在躁动不安,傅重峦的额角渗出冷汗,看着眼前的东西神情严肃的问。
“这些尸蛊从何而来?如此诡异凶狠?”
青将深吸了口气,眼神变化了几番,似乎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才回答。
他道:“这些都是巫族人用来处理尸首的尸蛊,以尸血为食,十分凶残,活人被咬,便会伤口逐渐腐蚀溃烂而死……”
傅重峦心中沉了几分:“莫应怜为何要养这些东西?”
难道仅仅是为了困住囚犯,无法逃脱?
不,绝不会如此简单……
青将望着傅重峦,目光幽暗间,露出一丝复杂,就好似有一瞬敏锐清醒的察觉到了利用算计,但又下意识的沉沦…
“我不知……主上他平日里都是以血喂养,这些东西只对主上的血有反应…”
莫应怜的血?到底有何特殊之处?
傅重峦眼底露出纷杂的猜测。
他垂眸看着在水中躁动游走的尸蛊,眸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蛊……
小谷身上也有蛊,若莫应怜也身患蛊毒的话,万物相生相克,若这东西食蛊血,自然也会怕蛊血……
理清思绪,傅重峦没有犹豫,走上前拔出藏在腰间的短匕,毫不犹豫的划破掌心。
青将有一瞬慌了神,脱口而出的担忧:“大人,你在做什么?!”
微微暗红的血珠成线,不断滴落在翻涌的水池中……
片刻后,在二人的注视下,水面逐渐平静了下来,尸蛊都沉回了水下。
傅重峦动作迅速的跃过水渠,站到水中圆台上,他朝青将走过去,打量着他身上绑着的铁链,绕到架子后帮他解绑。
青将没想到傅重峦会跳进来救他,愣神片刻眼底刚露出几分欣喜下一瞬,方才那把短匕便自身后抵上他的咽喉。
傅重峦的声音是听不出的冷。
“平章二十年,我离京之时,旬昇入狱,旬家出事,这其中,到底是不是五殿下派人做的?”
青将的脑海中发出一声刺耳的嗡响,眼中的碎光一点点退却,他失声轻问。
“大…人?”
“回答我的问题!”傅重峦的声音染了几分再也压抑不住的怒。
当年的事过去太久,很多证据和痕迹都没有了,他没有办法了,只有当年的人知晓真正的真相,这是他们一开始欠他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