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岩根本不是白瑜的对手,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类。
“——愚蠢的男人而已。”白瑜补充评价。
霍云川对松岩这样仗势欺人的男人一脸不屑,不过好在他平时情绪并不怎么外露,但白瑜不一样,她就差把“我瞧不起你”四个字写脸上了。
他们跟着松岩沿着进寨的道路径直往前走,几乎是从苗寨当中最繁华的地方穿行而过。
无论是男女老少见了都极为惊讶,古老的宅规是不欢迎任何外人的。
加上大山的阻隔,他们几乎是被岁月和时代遗忘了。
但这一次寨子里头竟然来了外人!
还是寨头亲自带进来的!
这在封闭的苗寨当中如同是一个爆炸般的消息,人们纷纷赶来,但不敢当着寨头的面围观,于是便偷偷躲在暗处探头张望,还有胆子大些的装作经过,用余光不停打量被寨头带进寨子的两个人。
但有些年岁大些的便认出了白瑜如今顶着的那张脸。
“是娜衫!”
“娜衫!回来了!”
“她不是跑了吗?”
“她竟然还敢回来?”
“还带了个外来的男人!”
娜衫便是阿彩从前的名字,她自从离开了苗寨便改名换姓掩饰身份,只为了不被找到。
这消息一下子便迅速传开了,苗寨当中的那些女人们看着她意气风发走在寨头身后的模样,眼里的羡慕嫉妒甚至都要溢出来了。
但也有不速之客前来,是寨头都不能轻易招惹的人。
寨子正中的小广场立着高耸的石牌坊,底下远远坐着个裹着黑色头帕的老妇人。白瑜脚步停了停,她感到了一股敌意。
霍云川动了动手指,他也感觉到了诡异的力量,显然这个坐在青石台阶上的老妇人并不是普通人。
苗寨当中总有这么个有些通灵本事的女人,她也是最熟悉阿彩的人之一。
她坐在被全然遮挡了阳光的阴影处,手里攥着一束枯槁的草叶子在挑拣,听见动静,便抬起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白瑜。
她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袖口别着的银质药铃随着抬手的动作叮当作响,脸上爬满了沟壑般的皱纹,但周身缠绕着一股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气息。
白瑜知道她是谁,她冲着霍云川点点头,迈步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松岩此刻就是个被操纵的傀儡,白瑜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随意抬手按了按他的手臂,松岩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白瑜从手边的包里取出一个红色锦盒,她脸上笑容灿烂,快步走过去朝着阴影里的阿婆按照苗寨的礼节行了礼:“阿娅婆,是我。”
阿娅婆慢慢挪动了目光打量她,放下手中的草叶,她指节上还沾着些草药汁液,被她在衣襟上不着痕迹擦去:“你是……娜衫?”
老妇人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听起来嘶哑的厉害。
“是喏”,白瑜笑着应下,“是我回来了。”
她说着递上手中的锦盒,“这是给您带的礼物。”
可阿娅婆却没接盒子,反而伸手扣住了白瑜的手腕。她掌心的温度像冰,指腹在白瑜腕间虚虚按着,似乎在分辨什么。
“你为什么要回来?”她嘶哑着问。
白瑜气定神闲:“回来看看您呐。”
“你当初对着神树过誓,不会再回来的”,阿娅婆摇摇头,浑浊的目光当中多了些许探寻的意味,她的指尖有一点诡异的青色光芒环绕上来,攀着白瑜的手腕往她手臂上爬。
她是会些通灵之术的。
白瑜记起阿彩曾经说过,她少年时试着想要跟阿娅婆学习,阿娅婆是寨子里的大祭司,也是巫医和药祭,体格特殊,能看到一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看到她竟然也有灵力光芒,还是与霍云川相似的草木一系。
不过霍云川的力量是生机勃勃的自然之力,是清傲高洁的青竹,而阿娅婆的灵力只是低微,也诡异的很,带着点被什么东西沾染过的死气。
“找寨头有些事情,有关寨子存亡的……”,白瑜弯了弯眼,语气分明轻松,但说的话却格外严重,她突然闻了闻,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移了话题:“寨子里在办丧事?”
阿娅婆却仿佛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只慢慢抬头,目光落在了站在松岩旁边的霍云川身上。
“你带了外人进寨?”
“他是我男人。”白瑜从容地回答,回身朝着霍云川招招手,“你过来,见见阿娅婆。”
霍云川便平静地走了过来,他的气息收敛的极好,在旁人看来他只是个普通中年男人,可阿娅婆却能感觉到一丝青竹的气味在四周萦绕,她微微眯了眯眼。
“你男人是做什么的?”她试探着问,手还攥着白瑜的手腕,目光却始终萦绕在霍云川身上。
“他在镇上开了家小铺子,卖些手工做的玩意儿”,白瑜伸手挽住霍云川的胳膊,习惯性露出些亲昵的姿态。
“主要是木工”,霍云川平静的补充。
但他能感觉得到,阿娅婆在尝试着试探他们两人的气息。
只是他们两人的灵力早已经能够收放自如,任凭阿娅婆一番试探,也发现不了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来。
最多就是有所怀疑。
毕竟按照寨头的为人行事,逃走的继室赶回来,甚至还带了新的男人来,他只会当场将男的腿打断,女的沉塘。
而不是像尊贵的客人一样招待他们。
“礼物您收着”,白瑜将锦盒塞进阿娅婆的手中,声音难得带了几分真诚的温柔:“当初您把家传的金戒指给了我,才帮我逃了出去。当初那只戒指被我卖了,实在找不回来了,就按照记忆中的样子让人重新定了一只,算是我的谢礼。”
阿娅婆的手颤抖着打开了锦盒,当中是一只样式古朴的金戒指。
这并不是白瑜准备的,而是阿彩收藏了很久的东西。
她以为自己没机会报答阿娅婆当初送她金戒指的恩情了,可那只戒指她自从生活安稳下来,就一直在慢慢存钱准备。
就算永远回不去大山了,她也应该准备这样一份谢礼。
阿雅婆终于松开手,合上锦盒叹了口气:“都是因果,都是因果呐……”
她迎上白瑜的一双清澈的眼睛,又压低了声音说了句,“你说的没错,寨子里确实在办丧事。”
她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目光扫过远处被浓雾裹住的后山方向,“越敏的葬礼,就在今晚了。”
白瑜记得那个叫越敏的姑娘,寨子里最好的绣娘,也是阿娅婆的小徒弟越娜的姐姐。
她今年好像才二十几岁吧?
竟然就死了?
“是越敏?她怎么就……”
“寨头说了,是意外,剩下的,你们就不要多问了”,阿娅婆瞥了一眼远处站着的松岩,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
“鼓藏节的祭祀就在后天了……”
她说完这句就闭了嘴,不再过多追问白瑜所说的那些关于寨子生死存亡的大事。
她知道那是她管不了的事了。
她反手将手中那束草叶子塞进白瑜手里:“最近雾大,路上拿着这个吧,免得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白瑜捏着那束草叶子,只觉掌心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扎着皮肤,但顺着她的皮肤有一团淡淡的绿色光芒环绕,她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草叶,那是阿娅婆在保护着她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她”,阿娅婆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却在那一刻压低了声音说,“无论你们想做什么,千万要小心。”
白瑜一愣,随即笑得无比温柔,她回握了阿娅婆的手,“谢谢。”
阿娅婆却看到了淡淡的金光顺着她的手臂缠绕而上,是温暖和煦的力量,强大宛若神只。
她松了口气,原来面前这个女子比她想象中要厉害的多。
雾气越来越浓,连身边的霍云川都快要看不清轮廓。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松岩又恢复了殷勤引路的模样,路边的木楼里传来女人们织锦的机杼声,偶尔还夹杂着孩子的哭闹,不知道为什么总像是回荡着深深的叹息和无限哀怨。
松岩把他们送去了寨子高处幽静的吊脚楼。
吊脚楼是苗寨中独有的奇特建筑,远看是层层叠叠的灰瓦木楼,屋顶覆盖着青瓦或杉木皮,历经风雨,染上深沉的色泽宛若山岩,看起来就好像是从山里长出来的一样。但近看才能看清,吊起来的这一角是用巨大的原木柱子支撑,凌空高悬,蜿蜒的木楼梯连接着一层凸出的长廊,当中微微透出起居的灯火。
本应该是温暖包容的万家灯火,可此刻却萦绕着说不清的诡异气息。
白瑜坐在长廊的美人靠上,仿佛居高临下一般眺望整个苗寨的夜色,不由皱了皱眉。
“这雾不对劲。”
霍云川眼看着浓雾几乎将他们环绕包围,不紧不慢地坐在了白瑜身边,端着木杯子喝了一口茶。
“何止是雾不对劲,这里哪儿都不对劲。”
白瑜从霍云川手里拿走杯子,就着他的茶毫不客气地就喝。
霍云川一脸无奈:“你怎么不拿自己的?”
“我懒得起来,这儿舒服的很”,白瑜喝了口茶,就着杯底那点茶水随手往外一泼!
点点水光带着点流转的金色,却在触到雾气的瞬间被弹了回来。
白瑜摊手,指着变成一团漆黑的雾气说:“是怨气。”
按照阿彩的描述,寨子里的怨气已经长年累月,女人们遭受不公却无处伸冤。
那棵老树恐怕早已经借由这个机会,利用她们的念力吸取怨气,所以聚集在寨子当中的怨气才会越来越浓。
白瑜放下杯子抬头望去,只见远处后山那棵老树的方向,雾气已经凝成了灰黑色的旋涡,像只巨大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寨子里的每一个人。
“要不今晚我们就去把树砍了吧?”
白瑜转着手中蓦然出鞘的短刀跃跃欲试。
霍云川对此表示平静以及默认。
他们正准备下楼去探一探后山山谷,却见到一个穿粉色苗裙的小姑娘匆匆忙忙跑来,似乎是专程来找他们的。
“阿衫姐姐!”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能不能帮帮我,我阿姐她、她……”
“她的死不是意外,对吗?”
白瑜看着站在楼梯底下的小女孩,她是越娜,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的模样,她是寨子里最有灵力天赋的小姑娘。
“你相信?”
越娜很意外,“你竟然相信?我找了很多人,他们都不相信。”
“你为什么觉得她的死不是意外?”白瑜下了楼梯,她对这种长相可爱又哭得如同小白兔一样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完全没有免疫力,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
“寨头说我姐姐是采蓝靛草时不小心从悬崖上摔下去的”,越娜抽着鼻子,眼睛红彤彤的更像小白兔了,“我阿姐不会摔下去的!她采了好几年蓝靛草,闭着眼睛都能走那条路!”
“还有呢?”
白瑜摸了摸她的头,“你感觉到什么异常了?”
“这你也知道?”越娜眨着泪光闪闪的大眼睛看着白瑜,崇拜又欣喜。
“你没跟其他人说你看到了什么吗?”
“我说了,可是阿娅婆说,这不是小孩子应该管的事,让我以后不要再提了,否则……”
越娜委屈地扁起了嘴。
“她是怕你也被害了”,白瑜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根棒棒糖哄她,“不过你可以告诉我,我旁边这个叔叔很厉害的,他可以帮你打跑坏人,帮你阿姐报仇。”
霍云川压下眼角无奈看她:为什么你是姐姐,而我就是叔叔?
白瑜:这是重点吗?
算了,从执念司的时候开始,他们这群人就经常抓不到重点。现在都到了现代社会了,这毛病还是一点没改。
“我梦见了阿姐,她告诉我,如果她死了,就去她枕头里找她藏起来的荷包”,越娜攥着荷包的手在发抖,那是个崭新的荷包,但好像上面的一双比翼鸟并没有绣完。
“在天愿作比翼鸟……”,白瑜接过荷包,指尖刚触到绣线,就觉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
她没做任何防备,骤然脚步踉跄了一下,霍云川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瞬间白瑜脑海里突然闪过零碎的画面——
越敏在雾里奔跑,身后有个模糊的黑影紧追不放;
越敏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下跪拜,双手捧着什么东西诚心祈祷;
越敏坐在潺潺的溪水旁,有一个男人的身影跟她并肩坐着,给她戴上一个银镯子,越敏笑得分外明媚。
……
“比翼鸟啊”,白瑜闭了闭眼,将那些画面都从脑子里散掉,她叹了口气,“看来,还有另一个人躲在背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