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越娜的突然出现,白瑜和霍云川没能在进寨的第一天晚上就去探查神树。
小女孩实在是太过悲伤,或许也是天赋使然,知道谁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人,她甚至都没有回家,而是一直紧紧扒着白瑜的裙摆不放,白瑜难得很有耐心哄孩子,便哄着她问了不少寨子里的情况,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越娜后来在白瑜温柔的安抚当中睡着了。
“这孩子真的很有天赋”,霍云川帮着白瑜一道将熟睡的小女孩轻柔地抱到床榻上,给她盖了薄被,他看到她身上环绕着一圈淡淡的白光,这白光将她整个人保护起来,完全不受半点寨子当中煞气的侵染。
“你喜欢?”
白瑜轻轻帮她弄好头发,抬起头扬起眉梢来笑:“你喜欢我们把她带回去养好不好?”
“她有父母亲,也有自己的家”,霍云川第一反应是拒绝,但白瑜接下来一句话就把他哽住了。
“如果她真的有个幸福的家,她的阿姐怎么会死?”
白瑜压低了声音,生怕将小女孩吵醒,“如果她真有关心她的父母亲,为什么已经这么晚了,都没人来找她回家?”
“或许……他们已经在找了。”霍云川难得有些犹豫地说。
“我跟你打个赌”,白瑜轻轻推着霍云川走出房间,他们其实并不用休息,远处寨子里的灯火逐渐熄灭,纷纷陷入沉睡。
“赌什么?”
“如果明天早上天亮之前,她的父母找到这里,我就不带她走。”
“那至少要她是自愿的……”,霍云川显然并不反对白瑜的这个赌约,他垂下眼,言语间的意思便是已经同意了。
他们便又沏了一壶茶,坐在回廊里继续守着寨子的夜景。
周围一点点安静下来,并没有任何关于寻找丢失不见孩子的声音响起。
霍云川已经明白,在这个寨子当中,没有一个女孩子能逃脱得了这样绝望的宿命。
毕竟像阿彩那样勇敢的女子只是少数而已。
果然到了第二天天亮时分,依然没有人关心越娜的安危。
霍云川在吊脚楼一楼的厨房里找到了储存的食材,泡了些腊肉,加上旁边晾晒的干菌子煮了汤,下了三碗热气腾腾的米线。
白瑜本来打算把越娜喊醒吃早饭,没想到小女孩被香醇的食物气息唤醒,一双眼亮晶晶的,根本看不出是刚睡醒的模样:“啊!好香!”
白瑜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养赤瑕小朋友的场景。
那时候生活热热闹闹的,不像现在,冷清清的只剩下了她和霍云川两个老而不死的神相互作伴。
“下楼去吃吧”,白瑜朝着越娜招招手,“还热乎着呢!”
“真的可以吗?”越娜刚想兴奋地答应,可又意识到对方是尊贵的客人,自己似乎过于放肆,又谨慎小心了起来。
“还不下来吃饭吗?”
霍云川温柔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他从回廊里探了头看过来,“你们在聊什么?”
“快去吧!”
白瑜用力拍了一下越娜的肩膀,“他难得下厨一趟,他现在的厨艺可好了!”
越娜终于又恢复了勇敢小女孩的样子,飞鸟一样扑腾着从霍云川身边跑了下楼去。
“我赢了哦”,白瑜冲霍云川眨眨眼。
“你还没问过她的想法”,霍云川浅笑着摇摇头,“不作数的。”
白瑜撇嘴:“我这就去问。”
她跟着越娜的脚步一起下了楼。
吊脚楼只有厨房,没有餐厅,只在露天的院子里摆了桌椅,就算是吃饭的地方。
霍云川嫌弃桌椅实在太旧,甚至连他都看不过眼,到时候白瑜一定会嫌弃,于是干脆从房间里翻出一条好看的青纹绣花布铺了桌子,又擦了椅子,还把二楼美人榻上的软垫都拿了下来,木花瓶虽然缺了一角,不过吊脚楼旁边开着的杜鹃花很美,插进花瓶里看起来古朴又雅致,他就这么整理了半天,这才勉强把这个“餐厅”收拾的还算像样。
白瑜看到桌上的花瓶还有杜鹃花愣了一下,颇为喜悦地看了一眼霍云川,冲他笑了笑。
腌制风干的腊肉味道鲜美,加上菌子一起泡开,虽然火候欠了些,可还是浓汤醇厚,齿颊留香。
越娜差点把脑袋扎进碗里,吃得见牙不见眼。
白瑜挑着碗里的菌子吃,她喜欢爽脆的口感,不由评价:“你的厨艺越来越好了。”
“都是逼出来的”,霍云川被表扬也只笑了笑,一脸无奈,“谁让你怎么都学不会做饭。”
还炸厨房。
两人在人间生活许久,繁华岁月里有钱有闲可以上街吃吃喝喝,但也有些艰难的岁月,炮火连天,民生凋零,买吃喝是买不到的,甚至可能其他人家连糊口的粮食都没有。
白瑜和霍云川平时其实是不需要吃饭也能活下去的,喜欢吃吃喝喝大部分是因为口腹之欲,尤其是白瑜享受惯了,真遇上灾荒的年景,她不吃也行,就是总时不时会念念叨叨,馋鸡汤了,又馋扬州炒饭了,又馋羊肉锅子了。
外面买不到现成的,因为有钱,食材倒是能勉强拼凑些。
于是白瑜跟霍云川在一堆食材面前大眼瞪小眼。
他们俩都不会做饭。
但总要有一个人先试着下厨,霍云川叹了口气,在白瑜眼巴巴的注视当中,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他虽然没做过,但是理论还行,简单弄出来的几道菜倒也不难吃。
白瑜一见便觉得:“原来这很简单嘛!”
兴致勃勃也去厨房试着炒两个菜,然后,锅炸了。
怎么可能呢?
白瑜不信,白瑜坚持又炒了个饭。
这次很好,锅没炸,但是厨房炸了。
后来霍云川就不让她进厨房了。
再然后霍云川的厨艺越来越好,漫长的岁月里,好像下厨也变成了一些有滋味的愉快的事。
“嗝”,小女孩欢快的打嗝声打断了霍云川跟白瑜的回忆。
两人看到她面前空空的大碗,没忍住一起笑了起来。
“对不起”,越娜捂着嘴眨眨眼,白瑜摸了摸她的头,把自己的一碗推给她。
“那你……”,越娜正要问白瑜怎么办,霍云川已经默默把自己的碗推到了白瑜面前。
啧……越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觉得自己忽然就有点饱了。
她低头吃着米粉,白瑜继续在碗里挑菌子吃,吃完之后把碗又推回给霍云川,看着他把所有剩下的东西一起吃掉。
“你昨天说的事,我们可以帮你”,白瑜放下筷子,“但是有个条件。”
越娜抬起头,手里的筷子都没来得及放下,“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如果我说,我要把你带走,从此再也不能回到这里,不能见你父母了呢?”
“那太好了!”
越娜来不及扔下筷子就拽住了白瑜的衣袖:“你快带我走吧!这鬼地方我早就不想待了!”
白瑜朝着霍云川挑眉:你看。
霍云川垂下眼:都听你的。
于是他们就这么愉快的约定了下来,白瑜和霍云川查清越敏死的真相,将来越娜要跟他们一起离开寨子。
“你阿姐是今天下葬对吗?”白瑜问。
越娜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如……”,白瑜微微一笑,靠在越娜耳边低语起来。
霍云川在旁边平静的继续嗦粉,丝毫不担心,毕竟搞事情这种事,他家白司主可最擅长了。
-
越敏的葬礼昨晚已经匆匆忙忙举行了,下葬便定在了第二天的清晨。
天早已经亮透了,可阳光半点都没能穿过浓厚的雾气,天气湿冷湿冷的,透着刺骨的凉意。
送葬的队伍从吊脚楼深处一路蜿蜒,通往苗寨西边的一处高耸的山岭。这里是苗寨的墓地所在,几乎祖祖辈辈都是从吊脚楼里出生,然后一路朝西走向尘土。
是的,他们当地还保存着土葬的习俗。
白瑜站在整个苗寨最高的那座吊脚楼的房顶上,垂着眼看着脚下如同蝼蚁般的送丧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往西走去。
霍云川隐去了身形,走在队伍当中也不被人察觉。
没有人察觉到越敏的缺席——或者说,没有人在乎她是否存在。
越敏悄然跑入送葬的队伍时,霍云川便悄然陪在她身边护着,看着她红了眼死死盯着前方不远处的深色棺木,那是仓促赶制的,木材用的很劣质,未上漆的木缝里还渗着新鲜的树脂。
按照送葬的规矩,抬棺人必须有八个人,都是壮年男人。
明明死者只是一个年轻纤瘦的少女,可不知道为什么棺木却格外的沉重,甚至仿佛八个力壮的男人抬着走起路来都很吃力,在苗寨古旧的青石板路上压出沉闷的声响。
阿娅婆没有去送葬,她依然坐在昨天的青石台阶的阴影里,低着头在编着藤草筐子。
白瑜站在屋顶,手中拎着那一把昨天阿娅婆塞给她的草叶子,叶片上的凉意顺着指缝爬上来,白瑜手指动了动,闻到了湿冷浓雾当中一缕淡淡的血腥气。
来了。
白瑜用手中的打火机点燃了那团草叶子,殷亮的火光在她手中燃烧,被她平静地托在掌心里,散出深灰色的烟尘。
“既然你有冤屈,那我便助你一程”,白瑜轻声对着掠过眼前的风说着话。
怨念,也是执着的一种。
既然你心有执念未散,帮你实现又如何呢?
白瑜徒手捏碎了那团火光,面前一团因为烟尘凝聚成的轮廓渐渐成型,是个年轻女子的模样。
“我只有一个问题”,白瑜伸手并指点在烟尘当中,冷然问:“他是谁?”
“嗯?”
烟尘中渐渐有了声音传来,是女子细弱的声音,含混不清的。
“那个与你定情,现在却躲在背后不敢出来的男人,是谁?”
“呜呜……”
一声极轻的女子低泣从烟尘中飘来。
“现在还想保护她”,白瑜垂下眼,朝她挥了挥手,“算了,你去吧。”
那哭声分明就不是活人的声音,像是尖细能刺破耳膜的呜咽,像浸在水里泡了许久的藤草,乱糟糟的透着阴凉的恶心。
烟尘瞬间从白瑜的指尖散去,化作无数道哽咽的哭声,回荡在苗寨上空。
送葬的队伍瞬间停住,棺材旁边正撒着纸钱的越家父母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纸钱:“谁?谁在哭?”
有人往后缩了缩,目光在浓雾里慌乱地扫动,有人用力捂住了耳朵。
这不是活人的哭声,很明显不是的!
“是阿姐!这是阿姐的声音!”
人群中骤然响起了越娜的喊声,小女孩从人群后面一路窜到父母身边,故意散乱了头发,脸上还抹花了泪痕,声音又高又亮:“阿姐回来了!是阿姐回来了呀!”
“怎么!怎么可能!”
越母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紧张地手都在抖,似乎没有半点女儿魂魄归来的感伤。
雾气越来越浓,远处阿娅婆忽然抬起了头,因为一段细碎的苗歌旋律突然在风里响起,调子古怪又悲凉,既不是寨里老人教过的祈福调,也不是女子织锦时哼的劳作曲。
谁也听不清她唱得到底是什么,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不甘的、哀怨的控诉!
阿娅婆循着声音转过头,终于缓缓站了起来。
她一步步朝着送葬的队伍走去,脚步踉跄又僵硬。
越娜扑在棺木上,竟然冷不防将棺木撞得发颤,八个抬棺人当中竟然有一个被棺木一角硬撞了推,差点脚一软跪在地上。
“把她拖出去!”越父及时扶住了那个抬棺人,目光狠狠地落在了越娜身上:“别在这里胡说八道,小心冲撞了逝者!”
“我没有!”
越娜死死抱着棺木不撒手,“我昨晚看见阿姐了,她浑身是血,她跟我说不是意外摔下去的,是有人故意要杀她!”
“小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越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厉声喝道:“快把她拖下去!”
“我不走!我要给阿姐伸冤!”
有两人立刻上前动作粗鲁地抓住越娜的胳膊,那是越娜的叔叔和舅舅,小女孩拼命挣扎,指甲在对方手背上掐出红痕,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混着哀怨的苗歌旋律交织缠绕:“我没胡说!你们放开我!我要给阿姐报仇!”
霍云川躲在队伍一角,悄无声息弹出两道青色剑气,锐利的剑气分别击打在两个男人的手腕和膝盖上,一个当场跪在了地上,另一个捧着手腕哀嚎起来。
“怎么回事!”
松岩的声音突然响起,寨头本来是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可是实在是吵嚷和异样声音传得太远,甚至连他都惊动了。
白瑜并不在场,松岩此刻整个人都比较正常,他狠狠瞪着众人,寨头厌恶一切寨子当中发生的不安分的因素。
“是阿姐!她说自己有冤屈!”越娜坚信自己有人撑腰,便越发勇敢起来。
“小孩子胡说什么,我已经看过尸体,就是意外。”
越敏的意外是松岩亲口说的,他自然不会打脸。
“头人,确实有些诡异之气出没,有亡灵未散”,阿娅婆嘶哑的声音响起来。
人群当中立刻迅速分开两侧,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阿娅婆是寨中唯一通灵之人,地位也高,她说了这句话,大家便有些信了。
阿娅婆脚步停在人群最前方,裹着黑色头帕的身影在雾里显得不甚清晰。松岩狠狠瞪着她,“阿娅婆,你是寨里的大祭司,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可是……”
“没有可是!”松岩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话,“鼓藏节马上就要到了,死者必须马上下葬,送走亡灵。”
他盯着阿娅婆上前一步,“再让这丫头胡言乱语,坏了鼓藏节的吉兆,就算你是大祭司,可也担待不起!”
阿娅婆站在原地,盯着松岩身后的棺木上那团成型的灰气沉默了片刻,终于肩膀塌下来,缓缓转过身去。
松岩挥了挥手,又有人将越娜拽走。
白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霍云川身边,她恰好出现在越娜的视野里,冲她赞许地点了点头。
可以了,你很棒。
越娜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便知道一切都在按照白瑜的计划进行中。
她看到棺木上方升腾的雾气,旁人看不到,可她却能看见。
就在她被拖走时,怨气汇聚成束,正从棺材上飘出,悄无声息地攀上了松岩的衣角。
“只有他吗?”越娜在心里问,阿姐,你怨恨着的人,只有寨头一个吗?
当然不。
另一束怨气缠绕在了舅舅身上,然后是叔叔,然后是抬着棺木的其中一个男人,然后……
越娜惊讶地看到怨气越散越开,几乎蔓延了半个寨子。
怎么会这样?
阿姐到底经历了什么?
白瑜知道那是越敏的执念,她将她散落的魂魄聚集,得以让她恢复微弱的力量,向妹妹标记着那些仇人的存在。
霍云川在她身边轻声开口,声音沉沉:“竟然……这么多。”
白瑜眼底冷光一闪:“无妨,欠了的债,我会帮她讨回来。”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低着头不敢出声的女人们,临时改了口,“是她们,帮她们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