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栓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悲恸,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木然,仿佛说的不是自家惨事,而是别人家的烟火。
“那天的雪还没有下”,他忽然又开口,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鞑子冲进村子,见人就砍,我爹挡在门口,被一刀捅穿了肚子,娘扑上去,头就被砍飞了”。
他咽下嘴里的饼子,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依旧虚望着远方。
“娃才三岁,躲在炕洞里,还是被拖出来挑在枪尖上晃”,他说着,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淡极扭曲的弧度,像是笑,又全然不是,“屋里头的被糟践完了,自己跳了井”。
他说这些话时,手指没有抖,声音没有颤,连眼圈都没有红一下。那是一种彻骨的绝望淬炼出的死寂,连悲痛都显得多余。
仿佛那些惨嚎、鲜血、撕裂的骨肉,都早已在无数个日夜的反复咀嚼中,磨成了灰,再也激不起半点波澜。
萧破奴望着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起,比辽东的风雪更刺骨。
良久之后,他拍了拍拍老栓的肩膀,“放心吧,我们会给你报仇的”。
老栓呵呵一笑,“小老儿已经报仇了,就在去年,小老儿给大军带路,把杀小老儿全家的鞑子全都给杀了”。
说完看了一眼萧破奴,问道,“将军,小老儿听说你们这里要招人是不是?”。
萧破奴愣了一下,听他这口气好像想加入修罗卫一样,于是问道,“你对我夏军有功,夏军不会亏待你的,养老肯定没有问题”。
老栓这时有些急,“哪里就到了养老的时候,小老儿还不到四十呢!”。
萧破奴有些诧异,他还以为这家伙六十了,实在看不出来才四十,不过他们也确实需要大量的向导,只要他受得了。
于是说道,“这次战斗后你如果还愿意加入,我就批准了!”。
休整完毕,队伍再次出发,零下二十度的北方,只有一片白茫茫,整个雪原只剩风雪的嘶吼。
老栓在前头每隔百步便插一根裹着红布的木杆,那红布在白雪里格外醒目,成了队伍前行的标记。
萧破奴走在队中,能听见身后将士们粗重的呼吸声,有人的甲身上冻得结了冰,走动时发出“哗啦”的碰撞声。
还有人实在冻得受不了,便搓着冻僵的手往怀里塞雪——老栓说过,零下二十度的天,用雪搓手能活血,总比冻僵了好。
这样昼夜兼程走了两天,第三天晚上,老栓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前方被白雪覆盖的隘口:“将军!那就是‘黑风口’,鞑子的据点就在里头!”。
萧破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隘口两侧的山崖上积满了雪,风从隘口灌出,卷起漫天雪雾,隐约能看见崖下有黑影晃动——那是鞑子的哨兵。
他抬手按住腰间的战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后的九百人也纷纷握紧兵器。
萧破奴拇指摩挲着战刀吞口,最终落在两个身形最矫健的斥候身上:“陈三、李满仓,你们上,摸清里头布防,记住——披风裹紧,动静压到最小”。
两人当即单膝跪地,抬手将白色披风的兜帽拉得更低,连口鼻都裹在羊毛内衬里,只露出一双透着冷光的眼睛。
陈三嘿嘿一笑,“将军放心,半个小时内必回”,话音未落,两人已如同两片飘雪,悄无声息地滑向黑风口。
雪地里的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可他们的白色披风与雪原融为一体,连脚下的滑雪板都裹着白麻布,划过积雪时只留下一道极浅的痕迹,转瞬便被新落的雪花覆盖。
离隘口还有五十步时,两人骤然伏低身体,几乎贴着雪地匍匐前进——崖下的火堆明明灭灭,映出四个鞑子哨兵的身影。
他们缩在避风的石缝里,裹着破旧的皮袄,手里的长矛斜插在雪地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连火塘里的柴火快灭了都没察觉。
陈三眯眼数了数,火堆旁共四个哨兵,隘口旁边隐约能看见几顶破旧的帐篷,却听不到半点人声,连狗吠都没有。
他悄悄碰了碰李满仓的胳膊,两人交换个眼神,又往深处摸了十步——只见帐篷门口挂着的羊皮帘冻得硬邦邦,掀开一角能看见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人。
有的甚至没脱靴子就睡着了,火盆里的火星早已熄灭,这些人都是守卫,但是他们显然是觉得在这鬼天气里,绝不会有人来偷袭。
“撤!”,陈三打了个手势,两人如同雪地里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回萧破奴身边,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呼出的白气引来注意。
“将军,里头共约五十人,分三顶帐篷,哨兵四个全在打瞌睡,帐篷里的人睡得死沉,连火都快灭了”。
李满仓压低声音,指尖冻得发僵,却仍清晰地比划着隘口的布局,“他们的弓箭堆在帐篷外,没设防,看样子是真觉得这天气没人敢来”。
萧破奴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他抬手抽出腰间战刀,猩红刀穗在风雪里一甩,寒芒直刺夜空:“全军出击准备,到时候都围上去,先解决哨兵,动作要快,别让他们喊出声!”。
萧破奴带头滑向隘口,靴底踩在雪地上没有半分声响,老栓跟在他身侧,手里的木杖轻轻一挑,便将一个哨兵脚边的长矛拨到雪地里。
那鞑子哨兵睡得迷糊,只哼唧了一声,还没睁开眼,萧破奴的战刀已从他颈间划过,鲜血喷溅在雪地上,瞬间凝成暗红的冰碴。
另三个哨兵也没能逃过,陈三捂住一个人的嘴,匕首直接捅进他的心口,李满仓则用弓弦勒住一个人的脖子,在这种低温里,那鞑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攒够,便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
不过片刻,四个哨兵全被解决,萧破奴抬手示意,三百锐卒分成三队,如同三道白色闪电,分别扑向三顶帐篷。
最靠近隘口的帐篷里,一个鞑子正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骂天寒,还没等他睁开眼,帐篷帘“哗啦”被掀开,寒风裹着雪粒灌进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兵刃入肉的闷响。
有个鞑子反应快,伸手去摸枕边的弯刀,却被锐卒一脚踩住手腕,那只手瞬间在雪地里冻得失去知觉,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刀刺穿自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