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幼薇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却不肯说破,只是一味地捧场——“这件婚服的很是新颖,是今年流行的款式”,“这件很衬你的肤色”。
“是啊!这位姑娘的长相一看就有福气,皮肤又白,穿什么不好看!”一旁的婆子也笑着附和。
她们此时所处的居所,正是城里最大的成衣坊。老板娘知道她们要来,吩咐手脚最利索的婆子来帮忙。
唐婉默然不语,目光追随着鱼幼薇,看她东奔西跑,穿梭在两排货架间,取下一条绛朱色婚服,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从鱼幼薇手里接过婚服,后者本以为她打算要试婚服,嘴角微微上扬,谁知下一刻她就把婚服放在桌上,人跌坐回椅子里。
“这些衣服太华贵了,加上头饰,怎么样也得花上百两银钱吧。依我看,还不如从成衣坊里租一套,反正也穿不了几个时辰。”
鱼幼薇面上划过一层阴霾,但短短片刻,她就恢复了笑容。
“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婚姻可是女人的头等大事,人生就这么一次,可不得好好操办吗?银子问题你不用担心,明华最近涨了俸禄……”
唐婉听她说完,浅笑着来了一句:“奇怪,明明是我成亲,为什么感觉你比我还兴奋呢。”
鱼幼薇脊背一僵,有种不祥的预感。
唐婉心悦段书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明华不放心她一人住在衙门,主动提出让她借住在自己家里,二人朝夕相对,本以为她能移情别恋,没想到……
想到这里,她整个人都有些愤怒,指节捏得咯吱响。但她仍不愿失了自己的体面。
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唐婉足智多谋,能帮他们出谋划策,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得罪她。
她轻咳两声,一边找着理由,一边转身,准备溜掉,却被唐婉扯了回去。
“你啊,先别忙着生气。你不想知道我和他是怎样认识的吗?我和他初见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呢。”
尽管唐婉有刻意掩饰,但语气里的轻蔑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我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鱼幼薇面孔微微发红,双手叉腰,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狸奴。
“我并非是为了炫耀什么,只是有一点我始终想不通。”唐婉叹了一口气,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哀怮,“为什么他一点都记不得那段往事?为什么从那之后,他整个人就像变了个模样?”
鱼幼薇心里咯噔一声,心里暗自腹诽某人拙劣的演技。
婆子是个聪明人,屋里局势剑拔弩张,她看破不说破,寻了个理由退下,替二人把门关好。
短短小半个时辰里,鱼幼薇从唐婉嘴里了解到一个全然不同的段书瑞。她知晓了那段隐秘的往事,如今看来,只有唐婉还对其如数家珍。
她的脑海里出现一幅画面。
那是还未及弱冠之年的段书瑞。俊俏的郎君背着考篮,头戴布帽,脸上挂着干净的笑容,双眼里蓄着暖光,整个人积极向上,像极了初升的太阳。
“幼薇,我真的很好奇,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性情大变?”唐婉拉住她的手,神情激动。
在那场翰林诗会后,她派人打听过段书瑞的消息,辗转许久才摸索到他的住处,她怀着激动而忐忑的心情,全副武装只为偷看他一眼。
面前的男子容颜未改,浑身冷冽的气质却怎么也藏不住,活像一把没开锋的宝剑。
这下轮到鱼幼薇语塞了。
她好像听过那个稀奇的词语,叫穿、穿……穿什么来着?
她行走生意场多年,善意的谎言比谁说得都快:“他去山里捡菌子,一不留神从山崖上跌下来,把脑子摔坏了。从那之后,性情大变,唉!”
说着,她担心唐婉看出什么端倪,偷偷摸摸往门边移动。
“不要因为我这点子虚乌有的感情,影响你们二人的关系。他平时公务已经够繁忙了,你再拿这种事去叨扰他,我实在良心不安。”她睫羽轻颤,眼底有莹莹泪光闪烁。
鱼幼薇简直要被她气笑了,如此我见犹怜的佳人在侧,有哪个男子不会心动?若不是知道她家那位的为人,她真要误会了。
“我很羡慕你,你能拥有这么好的人……”
“我必须要纠正你两点,第一,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不存在‘谁拥有谁’这个说法;第二,我不觉得你是真的喜欢他这个人,你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自己的执念。”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唐婉明显被震住了,身子往后一仰,死死抓住扶手。
“你了解他多少?你又和他经历过什么?”鱼幼薇回到座位上,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了解他所有的痛苦,他一个眼神我就能领会他的意思,我和他同生死、共患难,而你呢?”
“你!”
看着唐婉终于中了自己的计,她却没有流露出太多喜悦,悠悠叹道:“不瞒你说,一年三百六十多天,我有三百天都想揍他。”
唐婉抿着嘴唇,审视着她,妄图从她的神色中找到一丝虚伪,对上那晶莹澄澈的美目,她心尖没来由一颤。
她说的是真的。
鱼幼薇放下茶杯,眼里满是戏谑,嘴角挂着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一个偏执、认死理的人时常在你眼前晃,再给你讲一些奇奇怪怪的知识,你不疯才怪。
唐婉看着面前的茶,身侧窗幔轻飘,茶汤泛起涟漪,明明是浅褐色的茶汤,却倒映出她的脸,虚弱、颓废,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是释怀吗?
良久,她苦笑一声,“你说得对,不管我怎样努力,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总归是回不来了。我应该怜取眼前人才是。”
她之所以答应明华的求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个少年郎的影子。自信又张扬,善良又大度。
大婚前一晚,段书瑞将明华叫到衙门后院,邀请他小酌一杯。
明华得知消息后,嘴张大得能塞下十个鸡蛋,怀里的文书掉了一地。
面前这位喜怒无常的大人,在外出办事时请客倒是大方,但一回到衙门,整个人都变得抠搜起来,时不时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敲打他们。怎么今天如此慷慨?
“知道你酒量差,明天就不来灌你酒了。”段书瑞替他把酒满上,“咱俩不谈公事,权当谈心,你别有太大心理压力。”
大人,您知道您这张脸杀伤力有多强吗?您越这么说,我越有压力啊!
明华呵呵一笑,“您、您有什么吩咐……不对,我愿意当您唯一的听众……也不对……”
段书瑞看出他的窘迫,勾起嘴角,“终于娶到意中人了,这回高兴了?”
明华鼻头一酸,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用力点头。
他第一眼看到唐婉,她身着一身碧衣,一双眸子像被水洗过一样,他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
段书瑞:“往后好好过日子,对老婆别那么多废话。”
他像是记起什么,把手伸到怀里,取出一个礼盒,郑重其事地递给他,“喏,这是给你的礼物。”
明华抽了一下鼻子,直勾勾看着他,语气有些哽咽:“大人,您对我真好……”
他语气缓慢,手上动作倒挺快,可惜段书瑞比他更快一步,提早一步将手收回。
“打住,男儿流血不流泪,别给我在这儿哭哭啼啼的。”段书瑞嫌弃地“啧”了一声,说道,“这份礼物是给你的,但你要答应我,下周才能拆开看。”
明华脸上的表情更精彩了,但他相信段书瑞不会害自己,一个劲儿点头。
“唐姑娘是我义兄的女儿,为人仗义豪爽,在我心里,早已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子。你若是敢欺负她,瞧我放不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