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
中宗悄无声息地起身,举着烛台来到书房。
他步履沉重地走到龙头拐前站定。
伸出手,用手指细细地描摹着龙头拐的形态。
最后,拇指定在龙眼上,来回打圈。
一圈,两圈,三圈……
终于下了狠心,在龙眼上一按。
“啪”,龙眼弹开,中宗屏住呼吸,颤抖着手取出龙眼一看……
心猛地缩紧,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阿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龙眼里,空空如也,专属于长公主的印章,不知所踪。
他,瞬间明白。
阿姐,早就看出他的权谋,看出他的计较,看出他的担忧,以身赴“死”,彻底打消他的顾虑,消失在皇权争夺的路上。
滚烫的泪水落在衣襟,烫进了他的心里。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逼走了阿姐。
他,悔不当初。
阿姐明明将父皇给她的权力,渡让给了先太子,明明可以活得肆意,却为了成全他,放弃长公主的身份。
中宗,跪倒在龙头拐前,泣不成声。
冯远,悄悄地躲在石柱后,将一切尽收眼底,心痛到窒息,张大嘴巴,无声喘息。
此时此刻的南岭。
孔家,不复存在。
幽王带兵谋反,离开孔家前,下令杀了府里所有人。
他不能让孔家成为他的软肋,就只能狠心除掉所有人。
孔当家的,死不瞑目地倒在血泊之中。
最危急的关头,宋婉莹拉着圣女逃进地道,才保得一命。
两人依依惜别。
圣女邀请宋婉莹去巫地,被她拒绝了。
“我大仇得报,孔家尽灭,请代我谢谢老夫人的大恩!”
她说,大乾女人地位超然,她要周游各地,选一座最喜欢的城,安营扎寨做生意赚银子。
她手上有不少孔家的方剂,足够她开一家药材铺子,养活自己。
说罢,还塞了一份誊抄本给圣女。
最后,面朝四方各磕一头后,扬长而去。
时光荏苒,转眼新年到了。
宋谨央静静地坐在小院中,看着刘嬷嬷忙碌的身影。
刘嬷嬷一边忙,一边质疑梁老爷的身份。
“夫人,咱们老爷是圣女贵妃的孩子,不就是先帝爷的孩子?
您又是先帝爷的亲闺女,认了先帝爷失落在民间的儿子做义父?!!!
这,辈份不是乱了吗?”
宋谨央笑出声。
“阿留,你弄错了!义父的确是贵妃的孩子,却与父皇没有半点关系。”
当年,巫地圣女救下外族人,两人产生感情,珠胎暗结,悄悄离开巫地,打算生下孩子再回去。
结果,孩子生下后,因容貌绮丽,惨遭绑架,阴差阳错进了大乾后宫。
圣女心里苦,明知太妃换子,却因思念、记挂长子,认为自己不配得享天伦,任由太妃换了孩子。
却又因换子而痛苦,没几年便油尽灯枯而亡。
唉,贵妃这一生,活得挣扎又痛苦。
想到义父,宋谨央的眼眶倏然发红。
“说是义父,没比我大几岁!当年,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救我于水火。”
宋谨央想到当时的场景,便捂面痛哭。
“哥哥,谢谢你救我!”
“不,我不是哥哥,我是义父!”
“哪有你这么年轻的父亲?”
“我此生不会有孩子,你做我的孩子,我把家业全部传给你。”
“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这一拜,从此成了义父肩上丢不开的责任。
宋谨央哭了一场,静静地坐在小院里,看着刘嬷嬷忙碌的身影。
刘嬷嬷絮絮叨叨的,嘴巴一刻不停。
“夫人,这是咱们头一次在外过年,不如在府里时周到。菜肴备得简单,您多担待。”
宋谨央抬头看天,大乾,至少能维系百年盛世,她,安心了!
不知为何,刘嬷嬷见宋谨央想开口的模样,总是抢在她前面说话。
哪道菜是南岭特产,厨子们跑了多少地儿,才把食材备齐;
酒,是南岭女儿红,是长乐镖局的当家人亲自送来的;
哪道菜是咏书亲自做的,就想祖母尝尝她的手艺……
“夫人,您可得多用些,不能浪费了总督夫人的心意。”
咏书想接她去总督府过年,被宋谨央拒绝了。
他们俩夫妻成亲后第一个年,她才不去凑热闹呢。
酒过三巡,宋谨央终于抬头,按住了刘嬷嬷的手。
“阿留,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咱们主仆缘尽,你去北疆吧,替我送封信,从此,别再来了!”
刘嬷嬷的眼泪瞬间逼了出来。
“夫人,今儿可是除夕啊,您,真的这么狠心,要赶奴婢走?”
宋谨央猛地喝干杯中酒。
眼里似有点点星光闪动。
“阿留,你是替我送信,哪里是赶你走?”
“奴婢不去,您在哪儿,我在哪儿!信让孙当家的去送,他开镖局,还不能送信了?”
宋谨央无奈。
“阿留,你们主仆四十年,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你,是我留给黎儿的念想!!!”
“嗷唔……”
刘嬷嬷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她明白,这一去,她与宋谨央就是天人永隔!
“你放心,我在南岭很好!兴许你离开后,我会去巫地,去陪义父说说话!
他救我一命,养我一场,所有的家业都给了我,我却未能送他最后一程,心里实在憋得慌!”
说着说着,宋谨央的眼眶泛了红。
刘嬷嬷收了哭声,狠狠擦了擦眼泪。
“行,我去!我听您的,您是我的主子,叫我东就东,叫我西就西,我以后就伺候黎少爷,替他看孩子。夫人,咱们来生,再做主仆!”
刘嬷嬷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屋外,大雨倾盆,哗哗的雨声,打在屋檐上,发出“霹雳啪啦”的声响,像一记记重锤,敲在屋里人的心上。
刘嬷嬷过三日便起程。
她离开前,特意去了趟镖局,千叮咛万嘱咐,要当家的照看好宋谨央。
孙当家的自然无有不应。
宋谨央写了信给刘嬷嬷带上。
信的结尾写着这样一行字:三代后,子孙出海谋生!
宋黎接过刘嬷嬷递来的信,瞬间红了眼眶。
收好信,他吩咐长随。
“把这条写进家训:三代后,子孙出海谋生!”
他明白,宋谨央为子孙计之深远。
娘和崔四哥的牺牲,可保三代无虞。
他默默地擦干眼泪,“吩咐白掌柜,造船,出海!”
失踪的白人翰,早就悄悄来了北疆。
他的身子其实并不适应待在寒冷的北疆。
他怕宋谨央反对,所以不告而别。
铺子里的人都认识他,以为是宋谨央安排他接手生意。
他顺利地成为大掌柜,将宋谨央留在北疆的生意,做越做大。
他在等宋谨央,他要等到宋谨央回北疆的那一日!
接到宋黎的消息,他的眼角滚下一颗泪。
既然是宋谨央的心愿,他,一定会替她完成。
造船,出海!!!
宋谨央,甘愿为大乾剪断自己的羽翼。
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她百感交集。
所有的人、事、物,都安排妥当!
她,可以离开了。
花甲之年,已算高寿!
此生,无悔!
她解下系在脖子上的私章,沾上印泥,在宣纸上慎重地按下一印。
“父皇,女儿唯有一个遗憾,没能亲口说声对不起!”
突然,宣纸扭曲变形,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将宋谨央整个吞噬其中。
耳边,似乎传来了父皇的声音。
“央儿,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