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一声,时间恢复顺行。所有倒行动作同时正过来:蝴蝶向前飞,溪水向下流,太阳继续东升西落。
我跌坐在原地,掌心完好,指甲未裂,仿佛方才的血与疼都是幻觉。
唯有表盘玻璃真正碎裂,碎成六瓣,像一朵冰做的梅花。
脚边,水面浮起第六块木牌,上面用朱笔新刻一行小字:“向前走吧,把父亲活成未来。”
木牌背面,是父亲留下的唯一清晰痕迹——一枚指纹,与我右手拇指完全吻合。
诸葛幂收拢其余五牌,叹口气:“冗余清零,回收成功,姜迟,恭喜通关。
森林在脚下裂开时,我听见“咔”的一声脆响,像是谁把世界的脊椎掰折。
那声音不是来自耳膜,而是来自骨髓。
三米宽的裂缝横在面前,黑得发亮,像一条被拉长的瞳孔。
对面是出口:柏油公路、白色卡车、阳光、尘土、喇叭声——一切正常世界的碎片,隔着一层晃动的空气,像橱窗里的玩具。
我低头看表:07:59:47,还有十三秒,重力就会翻转。
我后退十步,数着心跳,十步,刚好十下。把皮带从腰间抽出,金属扣在掌心冰凉。一端缠腕,一端系回形针——不是办公用的那种,是乌金淬火的“界针”,
我助跑。一步、两步——风从耳后追上来,像有人在喊我名字,三步、四步——膝盖开始发沉,血液往脚踝灌铅。
五步、六步——我听见裂缝里传来笑声,像一群孩子在水底拍皮球。
七步、八步——左脚蹬地,右脚腾空,身体抛出去,像一张被拉满的弓。
九步——我到了弧顶,十倍重力砸下来的瞬间,我把回形针甩向对岸。
“叮。”金属与石缝咬合,发出极轻极脆的一声,像新娘的戒指落进瓷盘。
皮带“嘣”地绷直,腕骨几乎被勒成两截。我整个人被甩成钟摆,世界倒悬,公路在头顶,森林在脚下,裂缝像一张竖起来的嘴,黑舌翻卷。
我松手,落地滚翻,掌心被石棱划开,血珠甩成半圆。
回头,裂缝上方,第七块木牌悬在空中,无风自转。
木牌背面,用指甲刻出一行新字:“欢迎来到界离。”
我跪在柏油路边,吐出一口带铁的唾沫,卡车早已不见,只剩远处热浪在跳动,像被太阳煎软的塑料。
掌心伤口翻开,却不见骨,只见一条极细的裂缝,和刚才那道沟壑一样黑,一样深。我把手指并拢,裂缝便合拢;张开,又裂开。
它长在我手心里了,我抬头看天,太阳像一枚被钉住的硬币,边缘开始卷曲。
破阵七转,每一转都是“界离”的一次呼吸,第一转“雾隐”,第二转“声寂”,第三转“色盲”,第四转“时漏”,第五转“火眠”,第六转“镜返”,第七转“重力裂壑”。
七转之后,阵眼现,界离开。但没人告诉我,界离开之后,会看见什么。
我脱下t恤,缠住手掌,血立刻浸出,在布面上画出一张极细的地图——地图在布面上流动,像活物。
我把它举到眼前,枣树忽然结果,一颗枣子跌下来,穿过布面,落进我掌心,真实的枣子,皮上带着霜,蒂处渗蜜。
我把它放进嘴里,核是空的,里面塞着一张更小的布条:“继续走,别回头。”
我回头了,裂缝已合拢,森林像被熨斗烫平的衬衫,只剩一条淡淡的折痕,但折痕上,站着另一个我。
他穿我失踪那天的衣服:蓝白道服,左袖口有墨点,右鞋跟沾着狗屎。他脸色苍白,瞳孔却黑得发亮,像裂缝的遗孤。
他对我笑,牙齿一颗颗掉出来,落在地上,变成白色卡车,一辆辆开走。
我喊他,他没有嘴,只剩一个黑洞,像被回形针钩过的石缝。
他抬手,掌心也有一条裂缝,比我深,比我长,从腕口一直爬到中指,像一条黑色蜈蚣。
他对我做口型:“替我跳。”我低头,柏油路面开始软化,像热巧克力。
脚踝陷进去,被甜味裹住。我拔腿,却拔出一串脚印,每个脚印里都长出一棵枣树,树上结满我——婴儿的我、少年的我、现在的我、未来的我,一个个挂在枝头,脸色青白,肚皮鼓胀,像被时间灌了水。
他们一起睁眼,齐声说:“快来,快来,快来。”声音像一千只玻璃珠落在钢板上,我捂住耳朵,掌心裂缝忽然张开,变成一张嘴,一口咬在我耳廓。
剧痛,我听见一个声音从掌心里传出,带着烟草和咳嗽:“界离不是出口,是入口。”
我醒来时,躺在自己的床上,阳光透过窗棂,把灰尘切成方块。
老祖坐在炕沿,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像微型落日,他穿道服服装,领口别着白线,线头很长,一直垂到地上,消失在门槛。
我坐起,掌心裂缝不见了,只剩一道浅疤,像睡着的蜈蚣。老祖不看我,只看烟锅:
“第七转,你跳过去了,但跳错了方向。”我问:“对面不是出口?”
老祖吐烟,烟里浮出那辆白色卡车,车头瘪了,挡风玻璃上粘着一根羽毛——我认得,是我校服领子里的鸭绒。
“出口是对面,但你不是往对面跳,你是往裂缝里跳。”
我低头,炕席上,我的影子没有头。
老祖用烟锅敲炕沿,敲第三下时,整个屋子开始倾斜,像船翻。
灰尘、窗棂、阳光、老祖,一起滑向裂缝——原来它一直在,只是被炕席盖住,像一张被被子捂住的嘴。
我抓住老祖的手,却抓断他的服装,白线“嗤”地抽紧,把他缠成木乃伊。
他最后对我说:“再跳一次,这次别甩针,甩你自己。”我又站在裂缝前。三米宽,无底黑,对面是公路、卡车、阳光。
但我不再是我,我是皮带,是回形针,是裂缝,是十倍重力,是枣核里的布条,是爷爷烟锅里的落日。
我后退十步,数心跳,一步、两步——心跳是老祖敲炕沿的声音。
三步、四步——心跳是卡车碾过羽毛的声音。
五步、六步——心跳是枣树结果的声音,七步、八步——心跳是另一个我牙齿落地的声音,九步——我到了弧顶。
十倍重力砸下来,我没有甩出回形针,我甩出我自己。
我把我的身体像皮带一样甩出去,腕骨是扣,血脉是针,灵魂是线。
我勾住对岸的石缝,不是用金属,是用我掌心那条疤,疤裂开了,我钻进去。
我钻进了自己的掌心,世界缩小,我变大,裂缝是隧道,掌纹是地图,指纹是梯田,汗毛是森林,我跑,隧道跑,世界跑。
我跑到尽头,尽头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是老祖,老祖背后是老屋,老屋背后是裂缝,裂缝里是我。
我伸手,镜子里的我伸手,指尖相触,镜面变软,像柏油,我钻进去,老祖抓住我,把我像翻袜子一样翻过来。
“现在你是正面了。”我低头,掌心裂缝不见了,只剩一颗枣。我把枣放进嘴里,核是实的,没有布条。
老祖笑了,有嘴,有牙,牙是白色卡车,一辆辆开进他嘴里,“第七曲,破。”他说。
天空开始崩裂,像一张被无形之手狠狠揉皱的画布,裂缝里渗出幽暗的紫光,像深海的电鳗在云层里翻滚。
我脚下的土地也随之扭曲,原本苍翠的林间小道忽而被滚烫的赤沙取代,忽而又结成镜面般的冰原。
冷热交替的风刀割过我的脸颊,每一次呼吸都像吞进碎玻璃,胸腔里泛起铁锈味的血雾。
我拼命奔跑,却分不清方向——前方的景物不断被撕碎、重组,像顽皮孩子随手打翻的拼图:
一株盛开的樱花树眨眼间枯萎成灰,灰里又钻出带血的荆棘;一只白鸽扑棱而起,在半空化作锈蚀的铁钉,哗啦啦坠进我脚边的泥潭。
泥潭里浮出无数张人脸,或哭或笑,他们齐声问我:“你记得自己是谁吗?”我张口欲答,喉咙却涌出滚烫的流沙,堵住了所有声音。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片混乱彻底碾碎时,一切突然静止。像有人按下了世界的暂停键,裂缝闭合,冰原崩塌,赤沙沉底。
我重重跌回最初那片不起眼的林间隙地——泥土带着雨后的腥甜,草叶上悬着真实的露珠,甚至有一只黑尾雉扑扇着翅膀,从灌木里惊起,掠过我的头顶。
风恢复正常温度,吹干了我眼角的盐水。我直接半跪下去,十指插进松软的腐殖土,让土壤的颗粒嵌进指甲缝,用疼痛确认这不是另一层伪装。
耳膜里残留的幻听仍在嗡嗡作响,像坏掉的收音机,时不时窜出几句扭曲的笑声或低语。我把额头抵在粗糙的树皮上,感受真实世界的纹理:
苔藓湿滑、蚂蚁列队、树皮裂缝里渗出的松脂黏稠而清香。每一次呼吸仍带着血腥味,却不再锋利,反而提醒我——肺还在,心脏还在,我仍被这具脆弱却活着的躯体锚定在人间。
可我知道,幻境不会就此罢休。它像一头尝过我恐惧滋味的兽,已经埋伏在看不见的褶皱里,等待下一次扑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