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所有颜色被剥尽,我回到镜面平原的起点,却再也看不见平原。
眼前只剩一片温柔的黑,像深夜的河床。
我低头,看见自己手掌里,那枚针孔成像的树影仍在,只是从黑色变成发光的白线。
白线轻轻扭动,指向远方。
我迈步,脚下再无镜面,只有松软的土,像被春雨泡透的麦地。
后来我才知道,“光盲”之阵,并非考验目力,而是考验“舍”。
舍掉看见,才得看见。
舍掉颜色,才得颜色。
舍掉路,才得路。
我把第六块木牌别在腰间,与前面五块排成扇形。
木牌之间互相映照,却不再反射光,而是各自生出极淡的影子。
影子在地上拼成一句话:
“光盲已破,勿再寻光。”
我笑笑,把这句话踏在脚下,继续向第六阵走去。——眼前虽黑,
心里却亮起一盏极小的灯,灯芯,正是那十万铜镜碎裂时,被我一并吞下的,最锋利也最温柔的一粒光。
四周景色忽然掉帧,像有人把世界的帧率从六十猛地拉到十二,所有运动被拆成残缺的幻灯片:
蝴蝶倒飞,翅膀反折成折断的纸飞机;溪水逆流,碎银般的水珠倒灌回泉眼;太阳在西边地平线重新露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生生摁回东方。
风也倒着吹,把方才脱口而出的叹息灌回我的喉咙,堵得我喘不过气。
我低头,手表的指针正疯狂逆时针旋转,快得连成一片银灰色的扇面。
表盘玻璃“咔哒”一声自己弹开,一块极小的硅晶片从缝隙里升起,激光蚀刻的小字浮在空中:
“回到你最后悔的那一秒。” 那一刻,我像被一枚冰做的钉子钉在原地。
最后悔的那一秒——不是高考交卷前改错答案,不是投资失败爆仓,也不是暗恋的人转身离开。
是父亲。是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记住的那一秒。
我出生在暴雨夜,母亲难产,父亲确不在身边。
两家老人互相指责,满月酒同一天办,两家同时举办,家里从此不许提“爸爸”两个字,没一张他的照片。
祖母烧掉了一切,说免得母亲看了哭,于是我对父亲的全部认知,只有声音——
母亲醉后偶尔泄露的语音:
“……他啊,说话尾音往下掉,像风筝断了线。”
此刻,倒流的阳光把我兜头浇透,世界像被按下“负片”键,色彩尽数反转,唯独声音正常。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顺着倒转的风声一路向前——
不,是“向后”——时间被折成莫比乌斯环,我踩在环的背面,走向十几年前。
脚下出现一块发亮的圆,像舞台的追光。
光里站着两个人:
一个女人,抱着襁褓;
一个男人,背对我,弯腰逗孩子。
我看不清他的脸,像隔着一块毛玻璃。
可我知道那是母亲和他——
因为女人抬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嘴唇翕动:
“阿迟,别过来。”
阿迟,是我的小名。
我抬脚想冲进光里,却被一道无形的墙撞回。“咔哒”,手表再次弹起第二行字:
“阵眼:看清父亲的脸。代价:永留此秒。”
永留此秒。四个字像四根钉,把我钉在原地。
只要我愿意,就可以留在倒转的时间里,永远重复这一秒——
父亲弯腰,母亲抬头,婴儿啼哭,声音像老式磁带倒带,A—b—A—b——
我可以一遍一遍尝试跑近,一遍一遍在毛玻璃上擦出痕迹,直到把他的五官刻进视网膜。
代价是:外界的时间将我除名,我的心脏会与此秒同频,不再跳动下一拍。
我将变成琥珀里的蚊,活在“最后悔”与“可弥补”的缝隙里,不生不死。
我跪下来,用指甲抠那层无形墙。墙冷得像父亲的墓碑。
指甲掀翻,血珠顺指缝逆流,飞回甲床。疼,但疼也倒着来——
先麻木,再尖锐,最后才出现伤口,我哭,眼泪倒灌回眼眶,咸得发苦。
“爸……爸。”
我喊,声音却先钻进自己耳朵,再被抽回喉咙,那背对我的男人似乎动了动,仍旧看不见脸。
我疯狂拍墙:“让我看你一眼!就一眼!”
忽然,世界插入一道杂音:
“滋——”
像有人把老式磁带按下暂停。
所有倒行动作骤停,蝴蝶悬在半空,水粒定格,太阳停在水平线。
一个女声在空白里响起,清冽,带着金属回音:
“诸葛洪,他情绪值爆表,阵法出现冗余。”
男声接话,低沉:“那就清缓存,别让他烂在‘时锁’里。”
我循声回头。身后出现两条人影,一红一青,像从水墨长卷里走出来的。
红袍女人高髻,丹凤眼,袖口绣着北斗;
青衫男人披发,腰悬六枚木牌,叮当作响。
女人先开口:“姜迟,二十六岁,孤儿,单亲,意思被封印,父,母亡。
最大遗憾:未记父,母容,阵法抓取成功,生成‘时锁’。当前冗余:百分之九十七。
再留三秒,他就永远嵌进时间缝。”
男人抬手,木牌自行飞起,排成六角,悬在我头顶。
每一枚都刻着篆字: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
此刻发光的是第六枚——“求不得”。
我哑声:“你们是谁?,不要阻止我见父亲和母亲。”
女人微微躬身:“诸葛幂,犹如时间的守护者,肩负着维持人间时间秩序的重任,同时兼任回收‘遗憾’的使命。”
“不要贪恋过去,快快出来。”
“诸葛瑾瑜的奶奶?”我惊愕得如遭雷击。“她必定有法子让我与父母相见。”
“奶奶,让我见一见父亲,母亲,哪怕只有短短一秒,我渴望见到他们。”我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苦苦哀求着诸幂和诸葛洪。
诸葛洪当即回应:“绝对不行,简单来说——你险些将自己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标本。
我们决不容许有人被困在‘过去’,时间的车轮必须滚滚向前。”
我颤抖着抬起手指,指向那片光芒之中:“可那是我的妈妈和爸爸啊!”
诸葛幂无奈地叹息:“那只是你心中‘概念’里的爸爸罢了。”
真正的姜先生已于一九九八年七月十四日二十三点五十九分停止呼吸。
你看到的,是阵法用你记忆碎片拼出的‘残影’,你越凝视,残影越真,你自己越假。最终,你会变成残影的残影。”
“不信,我不信,绝对有办法,阴阳龙鱼剑啊!给我劈开这该死的墙!”我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仿佛要将内心的愤怒和不甘全部宣泄出来,随即毫不犹豫地召唤出阴阳龙鱼剑,想要砍破这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透明墙壁。
然而,被召唤出来的阴阳龙鱼剑却如同一个高傲的舞者,只是静静地漂浮在空中,并没有立刻发动攻击。
阴阳龙鱼现就像一个优雅的精灵,在我头顶翩翩起舞,释放出柔和而神秘的光芒,仿佛在向我展示着它的力量和威严。
诸葛洪则不紧不慢地抬起手,五指如同灵动的琴弦,虚握着。他轻声念道:“清场。”
刹那间,六角木牌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开始急速旋转起来。
它们发出的六色光芒,犹如六道绚丽的彩虹,又似六把锋利无比的闸刀,带着凌厉的气势,要将这一瞬切成无数碎片。
我双眼突然变成红色,杀气直接暴露出来,身体扑到光壁前,挡住那两人:
“让我看清他!让我看清他,你们守时间,我守我爸,妈!一秒也好!”
诸葛幂眸光微动,她抬手,一道光屏浮现,飞速滚动:
“姜迟,若留此秒,外界肉身将脑死亡。
诸葛洪不耐:“别废话。”他并指如剑,朝我眉心一点。
一道银线射来,像杀毒软件要把我拖进回收站,我闭眼,准备被格式化。
可银线停在我额前寸许。挡住它的,是一声婴儿的啼哭——来自光里。
那襁褓中的“我”忽然大哭,声音穿透毛玻璃,像一根新生的藤蔓,缠住银线。
诸葛幂“咦”了一声:“残影……在反抗?”
光壁内,男人终于缓缓转身。仍旧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团雾。
可雾中伸出一只手,贴住光壁,与我血淋淋的掌纹重合,掌心温度透过来,像隔世炉火。
我颤声:“爸……”
雾中传出声音,与母亲描述一致——尾音往下掉,像风筝断了线:
“阿迟,别停在这里,向前跑,把我的脸画出来,你记得的声音,就是我的声音;
你活成的样子,就是我的样子。
时间不是用来回头的,是用来发芽的。”
声音落处,雾散。我看见了他的脸——
却是我自己的脸,被岁月加了胡茬与皱纹。
原来我早已在潜意识里,把父亲画成了未来的自己。
“咔哒”。手表第三次弹起,出现第三行字:
“阵眼已破。代价收回。
第六曲,破。” 几乎同时,六角木牌中的“求不得”咔嚓一声,裂成两半。
裂缝里涌出一股巨大的吸力,把我拖离光壁。
我最后看向光里:母亲抱着婴儿,父亲弯腰。
这一次,他们一起朝我挥手,像送别,更像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