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北看也没看地上如同烂泥般的周强和他那两个吓傻了的跟班。他丢开手中早已熄灭、只剩下短短一截扭曲变形的烟蒂。那烟蒂落在污水中,“滋”地一声,彻底熄灭。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垃圾堆旁,那只被周强丢下的、孤零零的千层底布鞋上。火光早已熄灭,只剩下小半截焦黑的残骸,散发着袅袅青烟和刺鼻的焦糊味。破洞边缘,那些被烧断的麻线无力地垂着,像垂死伸出的手指。
夏侯北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幽深,如同寒潭。他沉默地走过去,脚步踩在污水和垃圾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弯下腰,动作缓慢而沉重,伸出那只刚刚如同铁钳般扼住脚踝、烙下印记的大手。
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不是因为脱力,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愤怒和悲凉的情绪。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焦黑滚烫的边缘,用指尖轻轻拈起那只残破的、带着父亲心血余温的布鞋。
鞋很轻,拿在手里几乎没有分量,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焦糊的气味混合着劣质胶水和麻线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张二蛋的汗味。鞋底那个被火焰强行撕裂的破洞,边缘参差不齐,焦黑的断面下,还能看到一层层被烧得发黄变脆的旧布袼褙,以及那些被烧断的、密密麻麻的纳鞋麻线——每一道纳痕,都曾是一个父亲在昏黄油灯下,用粗粝的手指和深沉的期盼,一针针穿透的岁月。
夏侯北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下颚的线条绷得像岩石一样冷硬。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这只残破的布鞋,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那焦黑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粗糙而真实的触感。
他直起身,走到依旧蜷缩在垃圾堆铁皮旁、咳嗽得撕心裂肺、脸上带着红肿掌印的张二蛋面前。张二蛋抬起头,泪水和污泥糊满了脸,眼神里充满了惊恐、茫然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
夏侯北依旧沉默。他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张二蛋的胳膊,那手臂瘦得硌手。他用力,将瘫软无力的张二蛋从冰冷滑腻的墙壁上拽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却又在触及对方身体时,下意识地收敛了力道。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摩擦过喉咙。
他一手紧紧攥着那只残破的布鞋,一手半搀半架着踉跄虚弱的张二蛋,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口走去。他的背影宽阔而沉默,像一道移动的山峦,隔绝了身后周强那绝望的哭嚎和两个跟班惊恐的目光。
暮色彻底吞没了小巷,只留下浓重的焦糊味、橡胶灼烧的恶臭和污水腥气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混合宿舍里弥漫着一股永远散不掉的霉味、汗味和廉价肥皂混合的气息。昏暗的灯光下,几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拥挤地摆放着,床单洗得发白,带着各种洗不掉的污渍。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水痕和剥落的墙皮。
夏侯北将依旧有些浑浑噩噩、不时压抑咳嗽的张二蛋安置在他自己的下铺。同宿舍的几个农村学生围了过来,有人递上热水,有人默默找来一点劣质的跌打药膏。
夏侯北走到自己靠窗的上铺床边。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远处城市霓虹透进来的、微弱而迷离的光线,蹲下身,在床底下摸索着。
床底下塞着一些杂物:一个瘪了的篮球,几本卷了边的旧书,一个装衣服的破纸箱。他从最深处,拖出一个用厚厚的、防潮防油的牛皮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裹。那牛皮纸已经有些发黄变脆,边缘磨损,但包裹得很严实,用粗糙的麻绳捆了好几道。
他解开了麻绳,一层层剥开那坚韧的牛皮纸。随着纸页的翻动,一股陈旧的、混合着尘土、霉味和淡淡松烟(可能是纸本身的防蛀气味)的气息弥漫开来,并不好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过去的沉重感。
包裹彻底打开。里面赫然是几件旧物:一件洗得发硬、袖口磨烂的粗布小褂子(可能是他小时候穿的);半截断裂的、带着锈迹的柴刀(也许是父亲用过的);还有几块形状不规则、颜色发暗的矿石(或许是卧牛山的石头?)。
这些物件都带着明显的岁月痕迹和乡土气息,与这间简陋的宿舍格格不入。
夏侯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拿起那只残破的、烧穿了洞的千层底布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焦黑的边缘和断裂的麻线。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分明,只有侧脸的线条在窗外霓虹的勾勒下,显得格外冷硬。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只布鞋,轻轻地、端正地放在了那几件旧物的旁边。
然后,他拿起那块散发着霉味和松烟味的牛皮纸,重新将这些东西,连同那只残破的布鞋,仔细地、一层层地包裹起来。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粗糙的麻绳再次缠绕上去,将所有的记忆、伤痕和不甘,连同那只鞋底上耻辱而悲壮的破洞,一同封存进了这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包裹里。
包裹被重新推回床底最深、最暗的角落,隐匿在灰尘和阴影之中。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张二蛋压抑的咳嗽声和窗外远处隐约的车流声。但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中,似乎又悄然混入了一丝新的、更加复杂的味道——焦糊布料的烟火气,劣质胶水的刺鼻味,还有那包裹深处散发出的、陈旧牛皮纸特有的霉味与松烟气息。它们交织在一起,如同无声的控诉,在这狭小拥挤的空间里,缓慢地、固执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