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窗户很高,很小,像吝啬巨人抠出的窥孔。深秋惨淡的天光被切割成几束冰冷的灰柱,斜斜地插进弥漫着陈旧纸张、灰尘和霉味混合气息的空间里,勉强照亮漂浮的尘埃,却驱不散书架间幽深的阴影。空气凝滞而冰冷,带着图书馆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沉寂,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压低的咳嗽声,如同垂死者的叹息,在巨大的穹顶下微弱地回荡。
借阅台前,队伍排成一条疲惫而沉默的长蛇,缓慢地向前蠕动。队伍里大多是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脸上带着课后的倦怠和对知识的渴望交织的神情。队伍蜿蜒着,绕过几排高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书架,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扭曲而漫长的影子。
李小花就在这条长蛇的末端。她穿着那件永远偏大的旧格子衬衫,袖口磨出了毛边,下摆松垮地罩在同样洗得发白的深蓝色长裤上。
脚上那双破旧的黑色布鞋,鞋头处的破洞似乎更大了些,隐约可见里面洗得发灰的袜子。
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用旧挂历纸仔细包好的本子——她的“创作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纸角边缘,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冻得有些发红。*每一次指尖的摩擦,都像是在打磨她仅存的一点勇气,那本子里密密麻麻的字迹,是她贫瘠世界里唯一的色彩和希望。
她想象着《基督山伯爵》里惊心动魄的复仇与救赎,仿佛那本书就是通往另一个世界、摆脱眼前灰暗现实的钥匙。
这已经是她连续第三天,在午休铃声一响就冲向图书馆,排在借阅队伍的最前面。每一次,她都怀揣着微弱的希望,每一次,都带着更深的失望和冻僵的膝盖离开。今天,她来得依旧很早,可队伍还是在她眼前一点点变长。
“就差一点,今天一定要借到!”
她踮起脚尖,目光越过前面攒动的人头,死死锁定在借阅台后那个管理员身上,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急促地擂动。
管理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材微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旧工作服,袖口沾着几点墨渍。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挽成一个松垮的髻,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漠和不耐烦。她动作麻利而机械地处理着借还手续,盖章、登记、递书,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眼前的不是一个个鲜活的学生,而是一堆需要处理的物品编号。*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早已磨平了她的耐心,尤其对这些衣着寒酸、眼神怯懦的孩子,她连敷衍都嫌费力。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每前进一步,李小花的心跳就加快一分。她怀里的本子被抱得更紧了,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挂历纸边缘,那上面印着模糊的风景画,早已褪色。
三天了,她的指尖在这本子上、在冰冷的借阅台边缘、在无数次攥紧又松开的拳头里,早已磨得有些发红,甚至蹭掉了点皮,留下细微的、不易察觉的伤痕。每一次靠近借阅台,每一次开口询问,都像是在磨损她所剩无几的勇气。
“这次…这次一定要说出来,声音大一点…”
她暗暗给自己打气,手心却沁出更多冰凉的汗。
终于,前面只剩两个人了。李小花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身体微微前倾。她甚至能看清管理员工作服领口处磨损的线头和桌上那本厚重的登记簿被磨得发亮的深棕色硬壳封面。
轮到她了。
李小花几乎是踉跄着一步上前,双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将怀里那个视若珍宝的挂历纸本子轻轻放在冰冷的借阅台台面上,仿佛放下了全部的身家性命。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浓重的渴望,细若蚊蚋,却又清晰地在这片沉寂中响起:
“老师……我…我想借…《基督山伯爵》…馆里那本…可以吗?”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书名,声音里带着近乎卑微的祈求。
她的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充满了卑微的祈求,紧紧锁住管理员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管理员正在低头整理一沓归还的书籍,闻言,头也没抬,只是极其轻微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又是这个磨蹭鬼?烦不烦!”
这细微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得李小花心头一缩。管理员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书码放整齐,这才撩起眼皮,用那种看灰尘一样的目光瞥了李小花一眼,又迅速垂下,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
“又是你?”她的声音干涩平板,没有任何起伏,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那本《基督山伯爵》?”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那向下撇的弧度更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早说了八百遍了!那是预留册!懂不懂什么叫预留?”
“预留”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训斥意味。
她的手指像一根短粗的指挥棒,极其随意地、带着点驱赶意味地指向借阅台内侧靠墙的一个角落。那里堆着十几本厚薄不一的书,都用一种特制的、印着醒目红色“预留”字样的硬质塑料封套仔细地包裹着,像一群被精心保护起来的贵族。塑料封套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喏!看见没?都贴着红标呢!”管理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反复打扰的烦躁和施舍般的不屑,“早被预定了!等什么时候没人要了再说吧!”她说完,像是完成了某种宣判,猛地伸手,动作粗暴地抓起李小花放在台面上的那个挂历纸本子,看也不看,像丢垃圾一样随手甩向台面边缘!
“啪!”
本子撞在冰冷的金属借阅规则标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脆响!标牌被撞得晃了晃,上面“肃静”、“爱护书籍”几个冰冷的金属凸字在昏暗光线下闪烁了一下。简陋的挂历纸本子滑落在冰冷的台面上,纸角被撞得卷了起来,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铅笔字迹。那字迹工整而用力,是她无数个夜晚在昏暗灯下的心血。
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动作和刺耳的撞击声,瞬间吸引了附近几个正在书架间选书或低声交谈的学生。他们纷纷侧目,目光落在狼狈的李小花和她那个被甩开的、显得无比寒酸的本子上,又看看一脸冷漠不耐烦的管理员,眼神里带着好奇、怜悯,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李小花像被狠狠抽了一耳光,脸颊瞬间火烧火燎,一直红到耳根。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她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
她慌忙低下头,不敢看周围那些目光,更不敢看管理员那张冷漠的脸。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捡回自己的本子,手指却抖得厉害,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仿佛那冰冷的台面会咬人。
本子上那卷起的纸角,像她此刻被揉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