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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都市言情 > 沧桑之情 > 第66章 篡改的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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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卧牛山中学的布告栏前却已围得水泄不通。阳光吝啬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冰冷的、刷着绿漆的铁质公告栏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解冻的潮气、粉笔灰的味道,还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嗡嗡作响的期待。墨汁未干的“全校‘我的父亲’征文比赛获奖名单”几个大字,在粗糙的红纸上显得格外醒目。

张二蛋被人群裹挟着,不由自主地被推到了前面。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旧棉袄,冻得通红的双手紧张地蜷缩在袖口里。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压抑的咳嗽。他不敢抬头看那红纸黑字,只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点、鞋帮开裂的旧胶鞋鞋尖,仿佛那里藏着最后的希望。他写的《爹的矿灯》,每一个字都像从他心尖上剜下来的肉,带着地底深处的煤灰味、汗腥味和父亲那盏昏黄油灯下佝偻背影的沉重。他记得评委老师念到他那篇时,教室里那片刻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随后爆发的、真诚而热烈的掌声。那掌声,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矿灯,曾短暂地照亮过他卑微的世界。

“一等奖!一等奖是张二蛋!”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兴奋地喊了一嗓子,声音尖利地划破了嘈杂。

张二蛋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浑浊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像两簇骤然燃起的炭火,死死地钉在红纸最上方!

然而,那刺目的红纸上,一等奖的位置,赫然印着三个工整而陌生的印刷体字——林雪薇。

张二蛋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身后的石灰墙还要惨白。他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耳朵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尖锐的嗡鸣。身体晃了晃,脚下如同踩着棉花。他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用力地、几乎要把眼眶撕裂般,再次看向那张红纸。

“一等奖:高三(1)班,林雪薇,《霓虹不夜城》。”

“二等奖:高三(3)班,……”

……

他的名字呢?

他像个溺水的人,在汹涌的名单里拼命搜寻,目光慌乱地扫过一个个名字,从一等奖到二等奖、三等奖……一直滑到最下面,那行不起眼的小字:“入围作品:高三(2)班,张二蛋,《爹的矿灯》”。

入围。

仅仅只是“入围”。

那曾照亮他卑微世界的矿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灭了灯芯,只留下冰冷的黑暗和呛人的煤灰味。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当众剥光般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跟绊在一块凸起的砖头上,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周围的目光——有同情,有疑惑,有漠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如同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他喉咙里泛起一阵浓重的腥甜,被他死死地、狼狈地咽了回去,灼烧着食道。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拔高的、带着优越感的议论声清晰地钻进他嗡嗡作响的耳朵。

“看!我就说嘛!雪薇的《霓虹不夜城》写得多大气!她爸爸可是咱们市里的商界精英,那眼界,那格局,啧啧,写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一个穿着崭新米白色羽绒服、围着粉色羊绒围巾的女生,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同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的人听见。

“就是就是!什么矿灯啊,黑黢黢的矿洞啊,听着就晦气,一股子穷酸味儿!哪能跟雪薇笔下流光溢彩的商业帝国比?那才叫时代脉搏!”另一个女生立刻附和,下巴微微扬起,眼神瞟过张二蛋的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这才是咱们学校该有的门面!”第一个女生下了结论,声音带着理所当然的傲然。

穷酸味儿。

晦气。

时代脉搏。

门面。

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二蛋的心上。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贴身的破旧衬衣。他再也无法忍受那些目光和议论,猛地转过身,像一头受伤的、只想逃离陷阱的野兽,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撞开身后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朝着教学楼的方向冲去。身后传来几声不满的抱怨和嗤笑,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溃逃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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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教研组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一股陈旧书籍、劣质茶叶和廉价熏香混合的沉闷气味从门缝里飘散出来。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在堆满作业本和试卷的办公桌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赵建国站在主编——语文教研组组长马明远的办公桌前,脸色铁青,胸膛因压抑的愤怒而微微起伏。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皱巴巴的稿件复印件,正是张二蛋那篇《爹的矿灯》。纸页的边缘被他捏得变形,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马组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建国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绷紧的弓弦,充满了火药味,“张二蛋这篇《爹的矿灯》,是评委组一致评出的一等奖!立意、情感、文笔,哪一点比不上林雪薇那篇堆砌辞藻的《霓虹不夜城》?!为什么临到公布,一等奖就变成了林雪薇?张二蛋的名字被踢到了入围名单最末尾?!你们这是明目张胆地篡改结果!践踏公平!”

马明远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背对着窗户,整个人陷在阴影里。他五十岁上下,头发稀疏,梳得一丝不苟,油光发亮。一张保养得宜的圆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细小而精明。他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藏青色毛料中山装,袖口露出雪白挺括的衬衫袖口,一枚小巧的金色袖扣闪着微光。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茶杯,杯盖上描着俗气的金边牡丹。他慢条斯理地掀开杯盖,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廉价茶叶末子,啜饮了一口,发出满足的“滋溜”声。对赵建国的质问,仿佛充耳不闻。

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语文老师,有的假装埋头批改作业,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作响;有的则竖起耳朵,眼神在赵建国和马明远之间飘忽不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看戏的意味。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

“赵老师,”马明远终于放下茶杯,杯底磕在玻璃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起眼皮,透过镜片看向赵建国,脸上挤出一丝职业化的、毫无温度的假笑,声音拖得又慢又长,“你也是老教师了,怎么还这么…天真?情绪化?”他刻意加重了“天真”两个字,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

“评委组的意见,只是一个参考嘛。”他慢悠悠地说着,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虚伪亲昵,“上面…学校领导层,综合考量了很多因素。林雪薇同学这篇《霓虹不夜城》,立意高远,展现的是咱们城市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是新时代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这才是主旋律!才是咱们教育战线需要大力弘扬的‘正能量’!”

他顿了顿,细小的眼睛瞟了一眼赵建国手中那份稿件,嘴角向下撇了撇,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至于张二蛋这篇嘛…写什么?写矿工?写地底下的黑暗?写生活的沉重?老赵啊,”他拖长了调子,语重心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调子太灰了!太暗了!充满了…嗯…负能量!不符合当前积极、健康、向上的社会导向嘛!上面定了调子,说这种题材,容易引发…不必要的联想,导向…有偏差。基调!对,基调错误!”

“基调错误?”赵建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一个矿工父亲,用脊梁撑起一个家,用血汗供儿子读书,用一盏矿灯在八百米地下寻找光明和希望!他写的不是黑暗,是人性的坚韧!是底层劳动者最朴实的伟大!这基调怎么就错了?!难道只有歌功颂德、粉饰太平才是对的吗?!马明远!你摸着良心说!张二蛋这篇,哪一点不如林雪薇?!”

赵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在沉闷的办公室里如同惊雷炸响。那几个假装批作业的老师都惊得停下了笔,紧张地看向这边。

马明远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那点假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猛地一拍桌子!“赵建国!注意你的态度!什么叫粉饰太平?!你这是在质疑学校的决定?!质疑领导的判断力?!”他声色俱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建国脸上。

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猛地拉开办公桌右手边最上面一个抽屉!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粗暴!

“咣当!”

抽屉被拉出一大半,里面杂乱地堆放着一些信件、印章盒、胶水等杂物。就在那堆杂物的最上面,一个厚厚的、印着烫金“金鼎大酒店”LoGo的纯白色信封,极其突兀地、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信封鼓鼓囊囊,没有封口,一沓崭新的、边缘齐整的粉红色百元钞票的一角,就那么赤裸裸地、刺眼地露了出来!

马明远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随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像被火烫了手一样,猛地将抽屉往回一推!但动作太急,“砰”的一声巨响,抽屉撞得桌体都晃了晃。那刺眼的信封一角,在抽屉合拢前的瞬间,依旧顽强地停留在赵建国的视线里,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

办公室里的空气彻底冻结了。落针可闻。那几个偷听的老师,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头埋进作业本里。

马明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呼吸粗重。他恼羞成怒,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也为了彻底堵住赵建国的嘴,他猛地伸手抓过桌角一个深红色的方形印泥盒,“啪”地一声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猩红如血的印泥。接着,他又从笔筒里抓起一枚沉重的黄铜印章——章体方正,刻着四个篆体大字:“基调错误”。

他一把夺过赵建国手中那张《爹的矿灯》稿件复印件,看也不看,将纸张狠狠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他高高举起那枚沉甸甸的铜章,对着印泥盒里那汪刺目的猩红,用力地、狠狠地摁了下去!

铜章深深陷入粘稠的印泥,贪婪地吸饱了那如血的红色。

马明远的手臂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将那吸饱了猩红印泥的铜章,高高举起,再重重落下!

“咚!”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巨响!

铜章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稿件标题《爹的矿灯》的正上方!

猩红的印泥瞬间在粗糙的再生纸上洇开、扩散,如同被碾碎的内脏流出的鲜血。四个狰狞的、带着权力冰冷质感的篆体大字——“基调错误”——如同四道血淋淋的烙印,死死地盖压在那“矿灯”二字之上!那刺目的猩红,在昏黄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权威和不容置疑的宣判!

印泥甚至溅出了印章的边缘,在“矿灯”二字旁边留下几点不规则的血滴状污迹,像无声的嘲讽。

“看清楚了吗?赵老师?”马明远松开手,铜章沉重地立在纸上,像一座镇压的墓碑。他喘着粗气,声音因激动和某种隐秘的快意而微微发颤,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虚伪的、掌控一切的假笑,手指点了点那猩红的印章,“这就是原因!这就是结论!基调错误!板上钉钉!还有什么疑问吗?”

赵建国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他看着那刺目的猩红印章,看着那被污损的标题,看着马明远那张在阴影里扭曲变形的脸,看着抽屉缝隙里似乎还在隐隐透出的粉色钞票轮廓……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冻结了所有的血液和愤怒。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煤渣,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彻底侮辱的悲愤,如同冰冷的铁水,灌满了他的胸腔。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猩红的“基调错误”,仿佛要将这丑陋的印记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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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污水的抹布,沉沉地压了下来。校园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公告栏前的人群早已散尽,只剩下那张红纸在暮色中显得愈发黯淡。

张二蛋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不知在校园里游荡了多久,才又回到了这里。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抽打在他单薄的身上。他站在冰冷的公告栏前,仰着头,目光死死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张红纸,从最上方“林雪薇”那三个光鲜的名字,一直滑到最下面那行卑微的“张二蛋(入围)”。

每一次确认,都像有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那盏曾在他笔下熊熊燃烧、照亮黑暗的矿灯,此刻在现实中,被那猩红的印章彻底扑灭,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无边的黑暗。

他颤抖着伸出手,手指因寒冷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僵硬得不听使唤。他摸到了那张写着“入围作品”的、粗糙的红纸边缘。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他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将写着自己名字的那一小块纸,连同“《爹的矿灯》”几个字,从公告栏上撕了下来!

“嘶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声绝望的呜咽。

他紧紧地攥着那小小的一片红纸,仿佛攥着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和证明。纸张的边缘割疼了他的掌心。他低下头,目光空洞地看着手中这片承载着屈辱和失败的纸片。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灼烧着眼眶。

就在他准备将这纸片揉碎、丢弃,如同丢弃自己那廉价的自尊时,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纸片的背面。

公告栏的木板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微微凸起。他撕下纸片时用力过猛,竟将公告栏木板上贴着的另一层更旧的纸也带下了一小块,粘在了这张入围通知的背面。

那是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已经严重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瘦骨嶙峋、满脸煤灰的男人,头戴一顶破旧的、灯罩玻璃都裂了缝的矿工帽。帽子上那盏小小的矿灯,正散发着微弱而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他布满深刻皱纹、写满疲惫却努力挤出一丝憨厚笑容的脸庞。他佝偻着背,肩上扛着一把沉重的铁镐,背景是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矿洞入口。那微弱的光,在无边的黑暗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顽强。

是爹。

是爹在他离家上学前,在村口小照相馆,花了两块钱拍的唯一一张“体面”照片。

照片的背面,是张二蛋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爹,等我念好书。”

寒风呼啸着卷过空荡荡的操场,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暮色四合,将孤零零矗立的公告栏和张二蛋瘦小的身影彻底吞没。

他死死地攥着那张小小的、沾着父亲煤灰气息的黑白照片,连同那页写着“入围”的冰冷通知。粗糙的纸边深深嵌入他冻得麻木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碾碎的荒芜。

他仰起头,望向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压垮山峦的天幕。喉咙里那股腥甜的灼热再也无法压抑,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他弯下腰,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骨骼,震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地捂住嘴,冰冷的指缝间,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不可抑制地渗了出来,一滴、一滴,砸在脚下冰冷的泥土里,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寒风吹散了那微弱的呜咽和呛咳。远处教学楼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晚自习的铃声。一盏盏明亮的日光灯,在冰冷的玻璃窗后次第亮起,汇聚成一片辉煌而遥远的灯火。那灯火璀璨、温暖,属于《霓虹不夜城》,属于光鲜亮丽的领奖台,属于另一个喧嚣而明亮的世界。

这辉煌的灯火,映不进公告栏前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也照不亮少年掌心那张矿灯下、凝固在时光里的、沾着煤灰与血丝的、卑微而无声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