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射进的光线终于消失了,孟诗鹤打开电灯开光,然后坐在画架前,端详着刚刚完成的一幅油画。这是一幅高桥圭夫夫妇和一郎在千鸟渊游玩的记忆油画,打算作为礼物送给高桥太太。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孟诗鹤走到楼梯口,拿起话筒。
“喂!”
“你好,佐藤太太!请问佐藤君在吗?”电话里传来美由纪小姐的声音。
“佐藤君没跟你在一起吗?”孟诗鹤问。
“没有啊!”美由纪说。
“佐藤彦二不在家。”孟诗鹤说,“如果他回来,我告诉他,说你找他!”
“打扰了。”美由纪挂断了电话。
孟诗鹤放下电话,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点不大正常。她知道这是刘简之跟美由纪之间的某些事情,在自己心里起了某些反应。
墙上的挂钟指向7:50分。孟诗鹤上楼走进卧室,打开收音机。
……还都仪式今天……
“这些人真是无耻!”孟诗鹤忍不住骂道。
孟诗鹤戴上耳机,旋动收音机按钮,找到要听的华语电台。
“第3352号请注意,3352号请注意,1分钟以后,将播报你在昆明的舅舅给你的留言。”
孟诗鹤连忙拿出纸笔。
一小段音乐以后,收音机里响起了呼叫声。
……3352号请注意收听。以下是你的舅舅给你的信息。0324,1292,1162,2045,2202,0391……
孟诗鹤在纸上记录着。
“留言播报完毕。下面播报……
孟诗鹤旋转收音机按钮到原来的位置,然后关掉了收音机,摘下耳机,打开地板,取出密码本翻译。
电文如下:
得知孟浔先生昨在日军飞机轰炸中不幸罹难,特致哀悼。
孟诗鹤只觉天旋地转,扔掉笔,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降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爸爸!爸爸!孟诗鹤压低声音,哽咽地呼唤。
在孟诗鹤的心目中,父亲气质非凡,从容淡定,头发虽已斑白,但梳理得整整齐齐,给人一种严谨而不失风度的印象。父亲总是穿着一件深色的西装,配上一条浅色的领带,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烁着睿智的光芒,笑容总是那么温暖和亲切。
孟诗鹤从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无数往事,一幕幕地涌现在孟诗鹤的眼前。
最让孟诗鹤感到遗憾和难过的,是她没有把自己是共产党员这件事告诉父亲。
秘密加入中共的时候,孟诗鹤还是国立中央大学的大三学生。父母,老师,同学,没有谁知道她是中共的一名党员,介绍她入党的,正是已经牺牲在南京乌衣巷的地下党员李和。
大学毕业前夕,一个神秘人物找到孟诗鹤,要她加入蒋介石的核心幕僚机构,担任译报员。这个核心幕僚机构,就是后来的侍从室。
“为什么找到我?”孟诗鹤问那位找到她的神秘人物。
“因为蒋夫人亲自推荐。”神秘人物说。“本来打算在军内找一个优秀译报员,但蒋夫人亲自推荐了你。所以……”
“我是学画画的,”孟诗鹤说,“我对译报一无所知……”
“这不重要,”神秘人物说。“以孟小姐天资聪颖,业务上经过简单培训就能胜任。你应该知道,这样的机会,多少人梦寐以求……”
“能不能给我几天时间,让我考虑考虑?”孟诗鹤问。
“当然。”神秘人物说。“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
孟诗鹤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入党介绍人李和。李和也在第一时间带孟诗鹤去见了地下党负责人冯伟桐。
“去。”冯伟桐说。
“可是,我不想成为国民党,不想为蒋介石服务,见都不想见他。”孟诗鹤说。
“看来,你还不明白进入蒋介石核心幕僚机构的意义。”冯伟桐说,“你将成为我党最重要的情报员。不要考虑了,马上答应他!这算组织交给你的任务!”
“好吧。”孟诗鹤说。“我还有一件事要报告组织。”
“什么事?”冯伟桐问。
“不久以前,我认识了国民党军委会一个叫刘简之的情报参谋,是个上尉。”孟诗鹤说。
“上尉?”冯伟桐问。
“听说他是军委会年轻军官中的佼佼者,前程远大。”孟诗鹤说。
“你有什么想法?”
“我感觉……感觉他对我有好感。”
“他的政治倾向怎么样?”
“不清楚。我的问题是,我可以跟他交往吗?”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把他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来?”
“我也这么想。至于能不能……我没把握。”
“试着交往吧。”冯伟桐说,“至少对你的身份是一种掩护。”
“我知道了。”
过了两天,孟诗鹤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神秘人物。
“你做出了正确选择。”神秘人物拿出一张表格,“这张表你填一下。”
“一定要加入国民党吗?”孟诗鹤问。
“当然,这是必要条件!”神秘人物说。“而且,你还要宣誓,效忠蒋总司令。”
“好吧!”孟诗鹤说。
“还有一个问题,”神秘人物说,“你要如实回答。”
“什么问题?”孟诗鹤问。
“你……有男朋友吗?”神秘人物问。
“没有。”孟诗鹤说。
“据我所知,你跟军委会的情报官刘简之上尉有些交往?”
“我跟他不熟,刚刚认识。”孟诗鹤说。她感到奇怪,自己仅仅跟刘简之划过一次船,神秘人居然连这个也知道。
“你对刘简之的印象如何?”神秘人问。
孟诗鹤揣摩不出神秘人的用意。
“还好吧?”孟诗鹤说。“我当了译报员,是不是就不能跟外面的人交往了?”
“不不,”神秘人说,“刘简之在军委会任职,是党国着力培养的对象,你可以继续跟他交往。”
“我知道了。”孟诗鹤说。
按照神秘人的要求,孟诗鹤填好表,交给了神秘人。
“我这就算加入国民党了?”孟诗鹤问。
“是的。”神秘人说。
“军委会的那个刘简之,也是国民党?”
“当然。”神秘人说。“再给你一个星期的假期。一个星期以后,到蒋总司令官邸报到。”
“好的。”孟诗鹤说。
“以后跟长官说话,要说‘是’!”
“是!”孟诗鹤应道。
神秘人拿出一套军服,递给孟诗鹤。
“你可以穿上军装了。”神秘人说。
跟神秘人谈完话,孟诗鹤回到家,先换上军装,然后走进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孟浔正戴着眼镜,拿着放大镜,仔细观看桌上摊开的一张地图。
这是一张《中国水资源分布图》。
“爸爸!”孟诗鹤叫道。
孟浔抬起头来,摘下眼镜,放下放大镜。见孟诗鹤穿着一身军装,“你这是……”
“爸爸,我被蒋总司令官邸录用了。”孟诗鹤说。
“蒋介石官邸?”
“是。蒋介石的核心幕僚机构。”
孟浔重新拿起放大镜。
“爸爸,您好像不高兴?”
“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不过,你母亲可能会不高兴。她更想让你成为像她一样的画家。你找到工作,以后可以自食其力了。”
“爸爸,您就不祝我一句前程远大、前途无量什么的?”孟诗鹤笑着说。
“可是,我没看出来,你在蒋介石哪里会有什么远大前程。”孟浔说。“具体做什么?”
“译报员。”孟诗鹤说。
“只要你对国家、对民族有那么一点贡献,你爸爸我就为你自豪了。”孟浔说。
“爸爸,你不会想让我跟你一起去修水利吧?”孟诗鹤问。
“你要是个男孩,我肯定让你学水利。只不过,你这身军装这么一穿,修水利这样的事情,你恐怕就做不成了。”
“那可不一定!”孟诗鹤说,“我妈呢?”
“给学生上课去了。”孟浔说。
“我去洗澡了,晚上我陪您喝一杯。”
孟诗鹤向门外走去。
“等等!”孟浔叫道。
孟诗鹤转身走了回来。
“什么事,爸爸?”
“诗鹤,我有两个学生,昨天上街贴标语,被国民党特务抓了,你能不能?”
“把他们放出来?”
“你能办到吗?”
“你的学生是共产党?”
“哪里是什么共产党,”孟浔说,“跟着别人喊了几句口号、贴了几张标语而已。”
“爸爸,您交给的任务,我可完成不了!不过,我可以找刘简之帮忙。”
“不管你找谁帮忙,把人帮我的两个学生放出来就行。”孟浔突然又醒悟过来,双眼盯着孟诗鹤,“你说的这个刘简之是什么人?”
“军委会的上尉情报官。”孟诗鹤说。
“情报官?”孟浔眼镜后面的一双锐眼,盯着孟诗鹤足足有一分钟。“还有别的吗?”孟浔问。
“他是大学生。”
“我们中央大学的毕业生?”
“不是,陆军大学。”
“还有别的关系吗?”
“没有。”
“真没有了?”
“爸爸!我替您说吧!”孟诗鹤笑着说,“您一定在想,刘简之这个丘八,是不是会在某一天,成为您的女婿?对吧?”
“到底会不会呢?”孟浔问。
孟诗鹤一时哑巴了。她无法回答父亲,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看来会了。”孟浔说。
“我不知道。”孟诗鹤说。“不过,刘简之长得英俊,毕业于中央大学,在美国学习过一年军事,是军委会新生代军官的代表人物,只是……”
“只是什么?”孟浔问。
“如果他是一个好人,您的两个学生肯定能被放出来。否则的话,就难说了。”
“你的意思是,这个刘……”
“刘简之。”
“这个刘简之如果愿意帮忙,说明他有正义感……”
“只能说可以跟他交往。”
孟诗鹤知道,自己是地下党这件事,是不能告诉父亲的。让刘简之今后站在自己这边的愿望,同样不能告诉父亲。
“你们说什么呢?刘简之是谁?”
孟诗鹤的母亲走了进来。
“有可能是你未来的女婿。”孟浔回答说。
“真的吗?”母亲扭头问孟诗鹤。“带回来,我看看。”母亲说。
“不用看了,这刘简之是个军人。”孟浔说。
“军人呀?孟诗鹤,你怎么……怎么……”
孟诗鹤知道,母亲对军人可不大感冒。
“我现在也是军人。”孟诗鹤说。
“你……也是军人?”母亲一头雾水,“你……你报名参军了?”
“让爸爸告诉你,我洗澡去了!”孟诗鹤走出门,顺手把门拉上,然后贴着门偷听。
“怎么回事?”母亲问。
“您女儿出息了,进了蒋介石的官邸。”孟浔说。
“这算哪门子出息?”母亲说。
“蒋介石的译报员,可不是一般人能谋到的差事。鬼知道这事怎么找到了诗鹤。那个刘简之也不简单,军委会的情报官。”父亲说。
“丘八。”母亲说。
“毕业于陆军大学,又在美国进修过,算是一个人才。”
“你知道,我不喜欢军人。”
“如今多事之秋,日本人占了东北不肯撤兵,还有向华北渗透之势,中日或许会起战乱,有个军人女婿,不一定是件坏事……”
“别别,我要先见见这个刘简之再说。”
见母亲态度松动,孟诗鹤微笑了一下,放下心来。
孟诗鹤对刘简之有好感。冯伟桐说要把刘简之拉到自己的阵营里来,唯一途径,就是尝试进一步接近刘简之了。
…………
听见窗外响起汽车引擎声,孟诗鹤连忙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拿着翻译的电文,走进厨房。刮燃火柴,把电文烧成灰烬,又打开水龙头,冲掉水渍。
眼泪忍不住又哗哗流下来。
孟诗鹤再把眼泪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