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元年(713)深秋,长安城被夕阳镀成一只巨大的金粉缸,连鸿胪寺厨房腌的咸菜都闪着土豪光。
武德年间手植的那棵银杏,七十六年轮正抖金粉,扇形小叶“沙沙”铺地,像给庭院铺了层会响的铜钱。
贞晓兕,年方二八,却已是鸿胪寺最低阶译语人,此刻倚着廊柱看落叶,胸口塞满湿棉絮——
她知道,再过整整七个月,薛讷会带着六万条性命走进滦水东峡石谷;
知道那八颗人头会滚落在幽州城南的尘土里;
知道“营州回迁”四个字会像毒种,把东北边疆蜇得血流成河。
她狠狠掐自己一把,用疼痛提醒自己:“历史是条咬自己尾巴的蛇,我若伸手,它便连我一起吞!”
她并非纯粹唐人。那一半粟特血脉给了她深邃的眼眶与惊人的语耳,也让她在胡汉杂处的鸿胪寺格外敏感。
——语言天赋?
昨日午后,她借口送文书,在掖庭暗廊与两名契丹使者擦肩而过。
他们用的是靺鞨方言夹杂突厥俚语,以为无人听懂,便肆无忌惮地嘲笑“唐童皇帝”想用一纸诏书换来辽东,是“拿丝绸缝补狼嘴”。
贞晓兕垂着眼帘,把呼吸压成最细的线,在脑内同步转写:“silk on wolf’s teeth—will only soak blood.”
那一刻,她几乎要回头,用契丹话告诉他们:“你们会赢,但赢来的只是十年喘息与更深的仇恨。”
可脚下一粒银杏果被踩碎,外果皮溅出酸腐浆水,“啪嗒”一声,像时间发出的冷笑——她终究只能把句子咽回胸腔,任它们在内脏里划出细小血痕。
没人知道,这具年轻躯壳里,蕴藏着一个来自公元2025年的灵魂——一位专攻社会心理学的博士。
一场意外,让她成了这个时代的贞晓兕,凭借着对历史的模糊记忆和扎实的心理学知识,她在这煌煌大唐,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晓兕,快来!渤海郡王的消息到了!”
她的叔父,也是她在官署的上级兼监护人贞德本——锦州人,一张嘴自带辽西寒风——在书房内扬声呼唤,嗓音里透着东北幽默:“再磨蹭,驿马都要在长安下崽儿了!”
贞晓兕敛袖而入,接过那份尚带驿马体温的文书,微凉。
字迹瘦劲,却像闷雷滚过纸背:
大祚荣,这位骁勇枭雄,如何整合了高句丽残众与靺鞨各部,自立为震国王,依附突厥,拥地方圆两千里,户十余万,精兵数万……
贞德本捋着那撮山羊胡,先唱二人转再点评:“瞅瞅,乱世豪杰!如今圣上隆恩,晋封左骁卫大将军、渤海郡王,以其地为忽汗州,命他兼任都督——听着像不像咱东北那旮旯村长忽然给配了中央编制?”
他老把长安的“圣人”叫“咱皇上”,把“羁縻州”叫“挂名子公司”,把“北伐”叫“进山捡蘑菇”——能不能捡着全凭命硬。
贞晓兕却凝神细读,秀气眉头微蹙。
在她眼里,这不仅是简单的政治册封,而是社会认同理论的完美跑图:旧秩序(高句丽)崩塌后,人们本能寻求新的强大群体符号,大祚荣正是那个能凝聚人心的大LoGo。
更深处的灰色延长线,是唐朝羁縻政策的精妙运用——给名号、承认半独立,以换取边境暂时安宁。
“连这等僻远之地都设置了羁縻州,”贞德本还在感慨,语气里带着帝国臣民的骄傲,“看来,将营州都督府回迁到柳城故地,也是顺理成章,重现我大唐对辽西的稳固控制。”
“营州回迁?”贞晓兕心中警铃大作。
她迅速在记忆里翻碎片:
营州旧治柳城,自万岁通天二年契丹叛乱便内迁渔阳;如今强迁回辽西走廊,等于把烙铁按在契丹、奚的伤口上。
她几乎能“看见”朝堂里那种因前期成功(册封渤海)而产生的过度乐观情绪——典型的“群体思维”:高凝聚力群体为维持和谐,自觉压制异议,对潜在风险选择性失明。
历史的车轮果然沿着她担忧的方向碾过。
不久,与契丹有宿怨的将军薛讷上书玄宗,力主发兵北伐,以恢复营州旧治,彻底稳固东北。
年轻的玄宗锐意进取,立即应允。
老成持重的姚崇等人看出风险,提出劝谏,但玄宗此时正渴望超越父辈功业,对谨慎之言置若罔闻。
开元二年正月二十五日,任命薛讷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实质宰相衔),统帅六万大军讨伐契丹的诏书正式下达。
朝堂之上,曾经微弱的反对声音彻底消失,一片主战之声——“从众效应”完成闭环。
盛夏,长安城砖缝都在冒白烟。
贞晓兕随叔父登上启夏门城楼,为北征大军送行。
旌旗猎猎,甲胄鲜明,六万唐军精锐在主帅薛讷、副将左监门卫将军杜宾客、定州刺史崔宣道等人率领下,如同一条钢铁巨蟒,从檀州向北,缓缓没入地平线。
贞德本自带小马扎、酱牛肉、蒜瓣儿,一边嚼着油边儿一边得意:“瞅瞅那旗,多红,多喜庆!像咱村娶媳妇!”
就在出征前,贞晓兕曾远远听到将领间的争论。
杜宾客面带忧色:“大将军,时值盛夏酷暑,士兵背负沉重铠甲、兵器、粮秣,深入敌境,恐师老兵疲,难以成功。”
他的担忧,正是心理学中“预防焦点”取向——更关注避免损失。
然而薛讷眉梢上扬两秒即落,嘴角肌束收紧,声线上扬却带微颤:“盛夏草木繁茂,牛羊肥硕,正可‘因粮于敌’,此乃天赐良机!”
贞晓兕一眼认出——那是她实验室里重复播放三百遍的“过度自信偏见”微表情脚本。
“他低估的不只是地形与酷暑,还有命运本身的报复阈值。”
事情的发展步向注定的结局。
七月庚辰,唐军主力行至滦水东峡石谷,契丹伏兵四起,利用熟悉地形,断谷口以火攻,酷暑、疲惫、指挥轻敌……诸多因素叠加,唐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六万减至四千三百骑,战马只剩八百,铠甲弃置如山,檀州道上三日不绝。
薛讷仅率数十骑拼死突围,契丹人嘲弄地称其为“薛婆”。
后军崔宣道听闻前军覆没,竟不施援手,望风后撤。
败讯传回长安,举朝震骇。
玄宗龙颜大怒,薛讷上表,将战败罪责大都归咎于崔宣道畏敌不前及胡将李思敬等八人“不力”。
盛怒之下,皇帝未及覆奏,便敕令将崔宣道、李思敬等八人全部在幽州斩首示众,露布回京,百官失色。
贞晓兕心中一片冰凉。
这是典型的“替代性攻击”——当真正的责任源头(主帅轻敌、皇帝决策)难以被直接追究时,公众愤怒便转移到更弱势、更易指责的个体身上。
八位将领,成了平息帝国怒火、维持权威面子的牺牲品。
那一夜,她在银杏树下掘一小坑,埋下八片落叶,叶脉朝外,像八个无声的质询。
“我若开口,他们必死;我若沉默,他们仍必死。历史给我一双能看见刀口的眼,却给我一双推不开刀柄的手。”
开元二年七月十五,玄宗怒气稍息,或许也意识到全怪下属有失公允,最终免去薛讷死罪,削除一切官爵,贬为庶民;当初提出正确意见的杜宾客则被特旨赦免,未受处罚。
一赏一罚之间,上位者心术庞杂,若隐若现。
秋风又起,新的银杏叶落在旧叶之上,像一层层被覆盖却年年重现的预言。
贞晓兕伸手接住一片,在指间轻轻一捻,叶柄碎成齑粉——
“下一页历史,我依旧只能做无声的注脚吗?”
粉末从指缝泄下,被夕阳照得宛如细金,像一场永远落不到地面的雪。
贞德本在背后拍拍她肩膀,嗓音忽然温柔,带着东北人特有的幽默与苍凉:
“闺女,别瞅了,雪落不进咱锅,就让它飘。
走,叔带你整点酸菜锅——这回不放血肠,放油滋啦,香香嘴巴,日子还得继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