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着这些波澜壮阔的历史记载,贞小兕那时自然心生感慨。
晚唐诗人罗隐那首悼念诸葛亮的《筹笔驿》中的名句,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这两句诗,用在此刻的北境局势上,竟是如此贴切。
开元四年的情形,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八十八年前的贞观二年。
彼时,太宗皇帝刚刚即位,强大的东突厥汗国也是突然内乱,颉利可汗与突利可汗叔侄相争,各部纷纷降唐,最终在唐军的打击下土崩瓦解。
如今,历史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轮回。
上天似乎又开始眷顾太宗皇帝的重孙唐玄宗了。
阿史那默啜的暴死,突厥的内乱,各部的归降……这一切,难道预示着另一位伟大君主的时代即将来临?这股归降的浪潮,是否正在造就一个新的盛世?
但作为心理学研究者,她深知这并非简单的“历史循环论”。
心理学中的“路径依赖”告诉小兕,过去的选择会制约未来的道路,但每个时代的“主体能动性”——即决策者的认知、情感和意志——才是决定历史分岔的关键。
太宗与玄宗,面临的具体情境、拥有的资源、个人的性格与决策模式都截然不同。
玄宗能否抓住这“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机遇,不仅要看天意,更要看他和他麾下的能臣干将们,能否精准地洞察并驾驭这万千人心向背的微澜。
就在北境风云激荡之际,长安城的心脏,也经历了一次沉重的搏动。
“开元四年六月十九日,太上皇李旦在百福殿去世,享年五十五岁。”
帝国的最高家庭,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六天之后,“唐玄宗命自己的女儿万安公主出家为女道士,将出家的福分献给亡父”。
这是一种充满宗教情感的“哀悼仪式”,通过至亲的自我牺牲行为,来表达对逝者的深切怀念,并试图在心理上为亡父寻求彼岸的福祉。这背后,是深厚的孝道文化和对血缘纽带的高度珍视。
紧接着,一个关乎帝国礼法与权力象征的问题被提上日程。
“七月十八日,太常博士陈贞节、苏献因太庙的七个祭室已满,请求把中宗皇帝的牌位迁出,把太上皇李旦的牌位放入;把唐玄宗生母的牌位与太上皇的放在一起,把唐玄宗嫡母、宋王李宪生母的牌位留在仪坤庙单独祭祀,唐玄宗同意了。”
太庙中牌位的排列,绝非简单的礼仪问题,它是一套精密的“符号系统”,关乎权力的正统性、继承的秩序以及皇族的集体记忆。
这次调整,标志着李旦一系皇权的最终确立和巩固,也是对过往政治斗争的一个总结。它通过仪式,重新规范了皇室家族内部的“心理秩序”,安抚了可能因权力传承而产生的潜在焦虑。
“八月二日,朝廷又在太庙西侧单独修建了一座庙,用于供奉中宗的牌位。” 这一举措,既体现了对前帝的尊重,也确保了新秩序不受干扰,是一种精妙的平衡术。
最终,“十月二十八日,将太上皇安葬在桥陵,谥号大圣皇帝,庙号睿宗。” 盛大的葬礼,为这一切画上了一个庄严的句号。
整个丧葬与祭祀过程,就像一场宏大的集体心理治疗,帮助整个帝国,从皇帝到臣民,完成对一位重要政治人物的告别,并顺利地过渡到新的权力与情感结构之中。
当贞小兕处理完一整天关于突厥降众、营州建制以及太上皇丧仪的繁复文书,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鸿胪寺官署时,长安城已是暮色四合,灯火初上。
清冷的空气吸入她的肺中,带着一丝烟火气与远方隐约的寒意。
她抬头望向北方那片漆黑而广阔的夜空,那里,曾经叱咤风云的阿史那默啜已然身首异处,新一代的毗伽可汗与暾欲谷正在艰难地重整河山;无数部落民众在归降与叛逃之间挣扎徘徊;王晙、张知运、宋庆礼等唐朝官员,则在忠诚与失误中,书写着各自的命运。
这一切的兴衰荣辱、权谋征伐,其最底层的涌动,无非是人心与人性——对安全的渴望,对权力的追求,对认同的执着,对死亡的恐惧,对归属的寻觅。
贞小兕,这个意外闯入大唐的心理学学徒,手握的不仅仅是一支批阅公文的毛笔,更是一柄试图解剖这亘古不变人心洪流的手术刀。
鸿胪寺主簿的日常,不过如此……而读懂这盛唐气象之下,亿万心灵的细微涟漪与惊涛骇浪,才是她在这个伟大时代里,最深奥也最迷人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