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八年初夏,大唐帝都长安沉浸在一片闷热之中。皇城深处,新晋宰相张嘉贞的府邸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透着一股森然凉意。
这位与源乾曜一同拜相的“源张组合”上台不久,正欲大展拳脚,稳固权位。此刻,他正捻着一封来自北方的密奏,眼神锐利。案上,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铺陈开来,山川河流与部落疆界交织其上。
“朔方大使王晙,”张嘉贞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丝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倒是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西联拔悉蜜,东约契丹、奚,三路大军,于今秋八月会师于稽落水,直捣毗伽的牙帐……好一招东西并进的掩袭之策!”
一旁侍立的幕僚躬身道:“相公,此策虽妙,然则我朝与东突厥恢复和好不过两年,如此大动干戈,是否……”
“是否什么?”张嘉贞打断他,点在稽落水的位置,“毗伽此人,狼子野心,表面求和,暗纳叛将,屡扰边境。和议不过是缓兵之计!陛下欲开创盛世,岂容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王晙虽好大喜功,但此策,正合圣意!他要一张网,本相便给他织一张天罗地网!”
他提起朱笔,在那份密奏上,用力批下一个“可”字。笔锋凌厉,仿佛带着金铁之声。
这一笔,牵动了朔方、河西、漠北乃至整个北疆的命运。一张针对东突厥汗国的大网,在长安的夜幕下,悄然张开。信使带着密令,如离弦之箭,射向西方遥远的拔悉蜜部落,以及东方广袤土地上的契丹与奚族王庭。
消息,通过隐秘的渠道,比唐廷预想的更快,抵达了漠北鄂尔浑河上游的突厥汗庭。
时值盛夏,草原生机勃勃。突厥可汗毗伽正与部族首领们宴饮,金帐内马奶酒香醇,烤肉滋啦作响。然而,一份染着血与尘的紧急情报,如同惊雷,炸碎了这片祥和。
“可汗!祸事!唐廷背盟!”亲卫统领踉跄入帐,面色惨白,“宰相张嘉贞已准朔方王晙之策,西调拔悉蜜,东调契丹、奚,约定今秋八月,东西合击,于稽落水会师,欲……欲颠覆我汗国!”
欢宴骤止,酒杯坠地,碎裂声刺耳。帐内诸将、酋长们相顾失色,震惊与恐惧在空气中弥漫。
“三路合围……唐军、拔悉蜜、契丹和奚……”一位部落首领声音发颤,“这……这如何是好?”
“拔悉蜜与我世仇,必倾力而来;王晙用兵狠辣;契丹、奚见利忘义……”另一人分析着,越说越是绝望。
帐内顿时一片哗然。主战、主和、主逃,意见纷纭,莫衷一是。
毗伽可汗坐在虎皮宝座上,眉头紧锁。他勇武过人,正值盛年,力图重振突厥雄风,但面对如此险恶的、近乎绝境的局势,心头也不禁蒙上了厚重的阴影。唐帝国这个巨人,终于不再满足于表面的和平,要对他这个草原新主下死手了。
纷乱之中,毗伽猛地抬手,压下所有嘈杂。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金帐角落。
那里,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身着旧羊皮袄,身形干瘦,仿佛已在这喧嚣中沉睡。唯有手中缓缓捻动的一串狼骨念珠,表明他正清醒地思索着一切。
“暾欲谷老师。”毗伽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甚至一丝依赖,“局势危殆,请您教我!”
霎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于这位老者——暾欲谷,突厥汗国的两朝老臣,被尊称为“狼师”的传奇军师。
暾欲谷缓缓睁眼。他的眼眸并不浑浊,反而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千军万马与万里疆场。他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帐中地图前。
“取刀来。”他声音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匕首入手,他枯瘦的手指稳如磐石。凝视地图,目光从唐境扫过契丹、奚,最终定格在西方。
“可汗,诸位,”暾欲谷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心上,“敌人虽众,其势必分,其心必异,有何惧哉?”
匕首尖点向西方:“拔悉蜜在北庭(今新疆吉木萨尔县),距我最近?不,其心最急!他们性情轻佻而贪婪,得王晙之邀,必以为良机,欣然前往,以求唐赏。因此,他们必定最先抵达稽落水!”
刀锋转向南方:“而唐军主帅王晙,此人虽有能力,但与宰相张嘉贞素来不和,奏请之事,朝廷往往不从。他欲建功,又恐朝廷掣肘,粮草未备周全之下,绝不敢孤军深入我漠北腹地!他必观望!”
最后,刀尖划向东方:“契丹与奚,路途遥远,山川阻隔,协同本就困难。更兼其与唐,亦是互相利用,见我势强则逡巡,见我势弱则投机。指望他们准时抵达,无异于痴人说梦!”
分析至此,帐内慌乱稍平,众人凝神静听。
暾欲谷的匕首最终在稽落水重重一顿。
“故而,破局关键,在于时间差,在于利用其不和与猜忌!”他眼中精光爆射,“待拔悉蜜这支最积极、也最孤立的先锋,独自来到牙帐之外,不见盟军踪影时,其军心必然惶惑。届时,我军不必与之硬拼。”
他手腕一翻,匕首向后划出弧线:“我主力,后撤三日路程。”
“后撤?”有年轻将领失声。
“对,后撤!”暾欲谷语气斩钉截铁,“让出空营,让其扑空。漠北草原,广袤无人,他们携带粮草能支撑几日?焦虑、猜疑、饥饿,会消磨其锐气体力。待其久候无果,粮尽师疲,仓皇撤退之时……”
他的匕首猛地向前一递,仿佛刺入敌军心脏:“彼时他们离家数千里,归心似箭,若我军急追,其必困兽犹斗,拼死一战,于我不利。不如派军尾随,不远不近,吊在其后,使其始终处于惊恐之中,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待其接近巢穴,心神松懈之际,再出奇兵,断其归路,可收全功!届时,携大胜之威,唐军与契丹等部,还敢前来吗?”
一番话,如拨云见日,将看似绝境的战局,剖析得透彻分明。帐内众人,包括毗伽可汗,无不叹服。恐慌尽去,战意燃起,对老军师的信赖已达顶点。
“一切依老师之计!”毗伽可汗霍然起身,声若洪钟。
贞晓兕如今每次回现代,只能回到初中时代的图书馆,查到下面的资料已经很不容易了——
暾欲谷(646年-724年),本名阿史德暾欲谷,后突厥汗国重臣,历仕骨咄禄、默啜、毗伽三朝,官至“毗伽暾欲谷裴罗莫贺达干”,系毗伽可汗岳父与首席谋主。他出生于唐境祁连山附近,永淳二年(683年)随骨咄禄起兵反唐,以二千骑破铁勒九姓,复定漠北;又奇袭黠戛斯,西渡珍珠河(锡尔河上游),降粟特,抵铁门关,为后突厥的重建与扩张奠定基业。默啜死后,他辅佐毗伽可汗与阙特勤稳定汗庭,力主保持游牧骑射旧俗,反对筑城、奉佛及南侵唐朝,并曾先发制人挫败唐军北伐。晚年倡导与唐和亲,约八十余岁去世。今存古突厥文《暾欲谷碑》为其生前所立记功碑,为研究突厥语言与历史的重要物证。部分西方学者将其与后突厥开国功臣阿史德元珍视为一人,中国学界多持异议。
鸿胪寺主簿贞晓兕对着卷宗里“暾欲谷”三个字蹙眉,正试图从故纸堆里勾勒出这位突厥重臣的真实面貌。她叔父贞德本在一旁瞧得直乐,撂下茶碗道:“丫头,看你这费劲的!什么重臣、谋主的,那老帅在我们老行伍嘴里,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突厥‘老炮儿’!”
“您给讲讲?”贞晓兕眼睛一亮。
“那你听好了——”贞德本哈哈一笑,便打开了话匣子:
那爷们儿,两千突厥狼崽子就能冲垮十万铁勒,人称“草原诸葛”,可他自己个儿把刀一横:“啥诸葛,老子就是狼王!”
一辈子就认一个死理:狼,不钻墙窟窿。唐朝人劝他筑城、拜佛、穿绸缎,他白眼一翻:“把狼关羊圈里,那还叫狼吗?”
三朝元老,把女婿毗伽可汗硬架上了王座,回头就甩一句:“皇帝你当,仗我打,但别指望我给你磕头。”
默啜一死,汗国眼瞅着要散摊子,他薅着阙特勤脖领子吼:“哭啥?唐朝才是那盘菜!先磨刀,再下筷!”——转眼就杀到珍珠河,杀服粟特,连铁门关外都飘起了突厥狼旗。
八十整,老爷子闲得慌,立块石碑当“朋友圈”:“老子十六岁反唐,七十岁劝和,砍的人比你见过的人还多!如今就想躺草窠子里放鹰,谁再叽歪,抽他!”
贞德本说得口干,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最后道:“那碑至今还戳在蒙古高原上,碑文咧着嘴笑,就写着一条真道理——”
“真算计,是让敌人和女婿都觉着:这老头,挺够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