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晓兕上了高中,竟又和夏林煜分进同一所重点校的“史哲实验班”。
开学第一排座次表发下来,她看见自己的名字旁赫然写着“夏林煜”——像命运恶意的玩笑。
历史课上,老师刚抛出“盛唐北部边疆政策”的研讨题,两人便隔着过道针锋相对,火花四溅;图书馆的午后,于是成了他们新一轮“史料对决”的延伸赛场——
午后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在布满尘埃的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历史课代表贞晓兕合上厚重的《资治通鉴考异》,眉头微蹙,指尖点着摊开的《资治通鉴》原文,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谨:
“这里,《资治通鉴》记载王晙几乎杀光了河曲一带的仆固、跌跌两部降户,此说存疑。”
她声音清亮,吸引了旁边几位同学的注意。
“《旧唐书·张说传》明确写着‘王晙诛杀阿布思等千余人’,而《旧唐书·王晙传》也说是‘诱跌跌等党羽八百余人于中受降城诛之’。司马光公言‘尽诛其众’,不知出处何在?”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斜对角正撇着嘴的夏林煜身上。
“依常理推断,王晙在受降城设宴,诱杀的是以仆固都督勺磨为首的两部酋长及核心党羽八百余人,此乃精准斩首,意在摧毁叛乱指挥中枢。若欲将散居河曲的部众悉数屠戮,既无必要——群龙无首已难成气候,亦难操作——极易打草惊蛇,引发更大恐慌,更非明智,会彻底动摇其他归降部族对大唐的信任。王晙作为朔方节度使,其铁腕在于果断,而非滥杀。”
夏林煜闻言,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抱着胳膊懒洋洋地靠在书架上:
“哼,就算只杀了酋长,后果呢?还不是搞得大同、横野两军的拔野古、同罗诸部人心惶惶?要我说,王晙手段虽酷,起码快刀斩乱麻。倒是那个并州长史张说,后世吹得厉害,什么文宗领袖,我看不过是沽名钓誉,惯会收买人心罢了。那种局面,安抚?示弱还差不多!”
贞晓兕的眼神瞬间锐利,她最不能容忍对历史人物轻下判语,尤其出声的是处处与她作对的夏林煜。
她深吸一口气,语调反而愈发沉静,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力量:
“夏林煜,读史最忌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更忌人云亦云!你说张说沽名钓誉?那我问你,可知王晙诛杀两部酋首后,北疆降户人心动摇、谣言四起、一场更大叛乱一触即发之际,张说是如何做的?”
不等对方开口,她径直道:
“他,张说,时任并州长史、天兵军节度使,仅率二十骑,持旌节,亲赴大同、横野军驻地,直面惊恐不安、可能随时拔刀相向的拔野古、同罗等九姓降户营地!非耀武扬威,非大军压境,而是轻装简从,以示诚意;甚至一连在部族营地留宿三夜!”
“副使张宪后方心惊胆战,快马送信:‘胡虏之心,不可测度,节度使万金之躯,岂可置身险地?速返!’”
贞晓兕语调陡扬,仿佛带着千年前的紧迫感:
“你可知张说如何回信?”
她略一停顿,目光灼灼,一字一顿:
“吾肉非黄羊,必不畏吃;血非野马,必不畏刺。士见危致命,此吾效死之秋也。”
图书馆这一角彻底安静,连尘埃都似悬在半空。
贞晓兕的声音在寂静里回荡:
“‘我的肉不是黄羊肉,不怕被吃;我的血不是野马血,不怕被刺。大丈夫见危授命,这正是我报效死节之时!’——听听,这是沽名钓誉之辈能说出的话、能做出的事吗?这不是书斋空谈,而是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以血肉之躯和超凡胆魄践行大唐怀柔远人的政策精髓!”
她缓了口气,总结道:
“正是这‘血肉非黄羊野马’的豪情与担当,正是这推心置腹、以命相托的诚意,最终感化了拔野古等九姓降户,消弭了一场可能席卷北疆的叛乱,确保了北伐突厥的大后方稳定。王晙的雷霆手段肃清了内奸,张说的怀柔智慧安定了人心。一刚一柔,皆是盛唐气魄的体现!岂是简单的‘沽名钓誉’可以概括?”
夏林煜张了张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详实史料与贞晓兕的激情辩驳面前,一时语塞,只能悻悻扭头,低声嘟囔:
“……考据得细你了不起。”
贞晓兕未理会他的嘴硬,目光重新落回泛黄书页,仿佛透过千年烟尘,看见那个风雪中仅率二十骑、毅然踏入虎穴的孤胆身影。
那身影,远比任何轻率的批判都高大,也远比任何浪漫的想象都真实、震撼。
——空气似乎仍在震颤。
“这不只是考据。”
贞晓兕的目光依旧锐利,她像刚完成一次思想跃迁,语气添了更深沉的洞察力:
“如果引入基础心理学框架,张说此举的高明,以及王晙行动带来的连锁反应,会看得更清楚。”
她略整思路,如在讲台上拆解定理:
“首先,王晙的‘斩首行动’在军事心理学上,是典型的‘消除不确定性威胁源’。精准打击叛乱核心,瞬间瓦解仆固、跌跌两部的有组织反抗,避免恐慌在决策层蔓延。但也触发了更广泛的群体心理危机——其他降户如拔野古、同罗,会陷入‘替代性创伤’与生存焦虑:‘今日是仆固、跌跌,明日会不会轮到我们?’这种基于恐惧的认知失调(归顺大唐却面临不安全现实)急需安抚。”
夏林煜欲开口,被她抬手制止:
“而张说,正是洞察并精准回应了这场群体心理危机。他的行为,是教科书级的危机干预与信任重建。”
“第一,象征性姿态的心理学意义。仅带二十骑,绝非鲁莽。在群体感知里,庞大军队代表威慑,极少随从则传递‘无威胁’与‘绝对信任’,大幅降低降户防御心理,为沟通打开第一道门。”
“第二,以身涉险的‘承诺信号’(mitment Signal)。进化心理学与行为经济学均指出,高昂乃至危险的代价,是传递真诚的最有效方式。张说在危机四伏的营地过夜,是用生命作‘抵押’,向九姓降户发出无可辩驳的信息:我信任你们,我的诚意是真的。这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直接作用于情感中枢,瓦解敌意。”
“第三,消除‘非人化’(dehumanization)隔阂。那句‘吾肉非黄羊……血非野马’,不仅是豪言,更在深层打破潜在的社会认同威胁。他强调我们同属‘人’的范畴,共享血肉与恐惧,而非猎人与猎物。这种共情沟通,是将‘他们’重新拉回‘我们’阵营的关键一步,有效消解因王晙行动而可能加剧的部族—唐廷对立情绪。”
贞晓兕总结:
“因此,王晙用的是‘恐惧管理’(terror management),以制造对叛变后果的恐惧来维持秩序;张说则运用‘人本主义’方法,通过满足归属与尊重需求重建安全感与认同感。二人一刚一柔,一个用钢刀切割现实毒瘤,一个用心灵缝合精神创伤。这正是盛唐统治高超智慧的体现——他们或许没有现代心理学名词,其政治实践却深刻契合人类群体心理的运作规律。”
她看向夏林煜,眼神平静而深邃:
“现在,你还认为张说的行为,仅仅是‘收买人心’那么简单吗?”
夏林煜彻底哑口无言。
第一次,他发现历史书上的白纸黑字背后,竟潜藏着如此复杂而精妙的人心博弈。
他不再望向贞晓兕,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仿佛那里正上演着一千多年前、北疆风雪中,那场关乎勇气、智慧与人心向背的无声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