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大学,高育良的家中。
屋室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气息,鼻间萦绕的,分明是三种截然不同的心境。
侯亮平端坐沙发,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姿态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吴惠芬师母端来的高山茶,热气氤氲。
他却只敢浅尝辄止,任由那昂贵的茶水由热转凉。
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自从他第一次登门,高老师家里的待客茶,永远是西湖龙井。
那是老师的口味。
今天,却换成了高山茶。
侯亮平的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地名,马桔镇。
也闪过一个身影。那个即便身居省检察院反贪局副局长,副厅长高位,依旧保留着喝家乡高山茶习惯的男人。
这茶,不是为他侯亮平准备的。
叮咚——门铃声突兀响起,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侯亮平紧绷的神经。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漏了半拍。
来了。那个男人,来了。
高育良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无比热情真切,亲自快步上前开门。
“同伟来了,快,快进来坐!”
门开的一瞬,一股强大的气场随着那道身影涌入,客厅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替换。
不再是之前那种虚伪客套的沉闷,而是一种绝对的掌控感。
侯亮平感觉自己的后背,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今天的吴惠芬师母也一反常态,那张往日里总是带着疏离客气的脸,此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同伟啊,快坐,知道你来,师母特意给你炖了最爱吃的红烧肉,小火煨了足足三个钟头呢!”
话语里的热络,让侯亮平感到一阵刺耳。
“祁大哥!”
高芳芳也从房间里探出头,声音清脆甜美,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亲昵和崇拜。
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而他侯亮平,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一个多余的摆设。
针毡在背,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万分之一的感受。
祁同伟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客厅,掠过侯亮平时,甚至没有半点涟漪,只是漠然地扫了一眼桌椅。
那是一种彻底的,发自骨子里的无视。
他极淡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在高育良热情的招呼下,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主位旁边的沙发上。
那个位置,向来是高家最尊贵的客人才有资格坐的。
而现在,祁同伟坐得理所当然。他似乎生来就该坐在那里。
饭桌上,气氛微妙得像一根绷紧的弦。
高育良频频举杯,反复说着那些陈年的师生情谊,试图用酒精融化这冰冷的僵局。
侯亮平几次想开口,寻找话题,可话到嘴边,迎上祁同伟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又尽数咽了回去。
他只能尴尬地赔笑,一杯接一杯地灌下辛辣的白酒。
“祁大哥,你现在可是反贪局的副厅长了,以后可要多提携提携亮平哥呀,他毕竟是你的亲师弟呢。”
还是不谙世事的高芳芳,一句话打破了虚假的和平。
侯亮平的脸颊瞬间升温,不是羞赧,而是一种被置于人下审视的窘迫。
祁同伟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目光终于正眼看向他,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猴子,想不想跟我干?”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惊雷在侯亮平耳边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大脑一片空白。
祁同伟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似乎能洞穿他所有的伪装。
“反贪局初立,我准备成立一个专案组,打响第一炮。”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帮师兄一把?”
祁同伟顿了顿,补上一句。
“这个案子,功劳是白送的。”
白送的功劳。这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侯亮平的自尊心。
他预想过祁同伟的刁难、羞辱,甚至不动声色的报复。
他唯独没有想到,祁同伟会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赏赐”姿态,当着恩师高育良的面,向他抛出橄榄枝。
这哪里是橄榄枝,这分明是一份带着倒刺的战书!
“祁……祁厅长……”侯亮平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端起酒杯,试图用酒精掩盖自己的失态。
“我……我进省检察院不久,业务不熟,我怕……我怕给您拖后腿。”
“我敬您一杯!以前是我年轻不懂事,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干了!”
他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也灼烧着他的心。
祁同伟只是淡淡地笑着,端起酒杯与他隔空一碰,也饮了一大口。
他凝视着侯亮平,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小猴子,机会,我只给一次。”
“这次你要是还像上次一样,把功劳往外推,那下次,你再请高老师出面,可就没用了。”
看似玩笑的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侯亮平心中剧震,他听懂了,祁同伟这是在敲打他上次国道案“不识抬举”!
这一刻,他酒醒了一半。他知道,自己没得选。
拒绝,就是当众打祁同伟和高育良两个人的脸。
接受,就是将自己的前途,绑在祁同伟这辆看似疯狂的战车上。
侯亮平到底是侯亮平,脑子急转,瞬间便挤出笑容,正话反说,将自己的被动化为主动。
“祁厅长您这说的是哪里话!能跟着您办案,那是我的荣幸!我这是怕自己能力不够,玷污了您的威名!既然您看得起我,那我侯亮平要是再推辞,就是不识好歹了!”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瞬间让饭桌上的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一顿饭,在高育良满意的开怀大笑和侯亮平言不由衷的“感恩戴德”中,终于走向尾声。
送祁同伟到门口时,侯亮平脚步已有些虚浮,被高芳芳扶着。
高育良对吴惠芬使了个眼色:“惠芬,你和芳芳送送亮平。”
支开众人后,高育良一把将祁同伟拉到书房的角落。
门一关上,他脸上的醉意便褪得一干二净,换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凝重。
书房内的空气凝滞了。
“同伟,你跟老师说句实话。”
高育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半个月的军令状,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他死死盯着自己这个学生,眼神里满是忧虑。
“这绝不是儿戏,一步走错,你的政治前途就彻底完了!”
祁同伟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答。
他眼眸平静,不见紧张,反而噙着一抹让人看不透的笑意。
随即,他问了一句风马牛不及的话。
“高老师,您之前不是说,省里没有你合适的位置吗?”
高育良怔住了。
他晃了晃因酒精而有些发沉的脑袋,思维一时没能跟上祁同伟的跳跃。
但下一秒,一个惊人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让他眼前骤然一亮。
“同伟,你的意思是……?”
“呵呵。”
祁同伟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合适的位置,那就让现在坐在位置上的人,挪一挪不就行了。”
他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不是一个足以在汉东官场掀起地震的计划。
高育良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然后猛地敲响了战鼓。
咚!咚!咚!
他再次确认,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变得沙哑:“同伟,这……是不是太冒险了?这不会耽误你的前途吧?”
祁同伟向前踏了一小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高老师。”
“我的前途,不就是您的前途吗?”一句话,如同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高育良的心脏上!
“所以,您……”祁同伟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却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
“准备好了吗?”
轰!高育良浑身剧震,残余的酒意在刹那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彻底明白了!
军令状不是冲动,拉拢侯亮平不是示好,这一切,都是一个局!
一个大到他之前根本不敢想象的惊天大局!
而他高育良,就是这个局里最关键、也是未来收益最大的那枚棋子!
刹那间,他眼中的所有忧虑和担忧被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几乎要从胸膛里喷薄而出的激动与狂热!
自己这位学生为了他,竟然要亮剑,剑指所向,副厅。
他刚上任就要拿一个副厅祭旗,而这个副厅的位置,就是为他这个老师准备的。
这份师生情谊,早已超出了高育良的想象。
“好!”他双眼放光,死死抓住祁同伟的胳膊,指节发白。
“好!”
“好!”
一连三个“好”字,道尽了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心情!
“走!同伟!回饭桌去!”
高育良一把拉起祁同伟,精神矍铄,哪还有半点醉态。
“今天高兴,咱们师生俩,再喝一瓶!”
“砰”的一声,一瓶崭新的茅台被他豪气地打开。
这一次,祁同伟没有推辞,平静地举起了酒杯。
酒过三巡,高育良终究是没能撑住那份激动与酒精的冲击,趴在桌上,鼾声如雷。
祁同伟缓缓站起身。
他理了理自己整洁的衣领,眼神清明,不见醉意,仿佛饮下的不是烈酒,而是冰冷的白水。
他最后看了一眼酩酊大醉的老师,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转身,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夜风微凉,吹散了屋内的酒气,却吹不散他心中的火焰。
此次既是为了高老师,更加是为了自己那位幕后的黑手,等他把刘生刘立给抓起来。
那人应该藏不住了吧。
今夜,棋局已开。
而他,既是执棋的棋手,也是那枚最关键的棋子。
胜天半子。
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