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的头痛,如潮水般一阵阵袭来。
但这点生理上的不适,在侯亮平睁开双眼的瞬间,就被一股名为“平步青云”的巨大狂喜彻底淹没!
一个副厅级的直属上司!
是自己的师兄!
再加上老师高育良这层关系……
侯亮平的呼吸都变得滚烫起来,他几乎能看到一条金光大道在自己脚下铺开。
不说别的,稳稳当当到正处,简直是板上钉钉!
他一个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昨晚祁同伟那轻描淡写的话。
“白捡的功劳。”
这四个字,比世上任何醒酒汤都更加提神醒脑,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他最兴奋的神经上。
他甚至已经开始构思,等这个天大的功劳落袋为安,他在省检察院的地位将固若金汤。
到时候,看谁还敢在背后议论他这个犯错的高材生!
侯亮平迅速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崭新笔挺的检察官制服。
他站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整理着风纪扣,看着镜中那个英气逼人、前途无量的自己,嘴角抑制不住地疯狂上扬。
他昂首挺胸,迈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步伐,走进了省检察院反贪局的大门。
一路上,所有与他打招呼的同事,他都只是矜持地点点头,回以一个带着些许审视意味的微笑。
那感觉,仿佛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侯亮平。
而是即将冉冉升起,俯瞰众生的政治新星!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了办公室里那个最好的位置——祁同伟原来的办公桌前。
“砰。”
他将自己的公文包往桌面上一放,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却足以吸引周围人注意的轻响。
这里的采光是整个办公室最好的,位置也最宽敞。
比自己之前那个临时搭建的破工位,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侯亮平心安理得地拉开椅子,施施然坐下。
祁同伟现在已经是副厅长了,马上就会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
这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不是吗?
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枕在脑后,惬意地眯起了眼睛,享受着窗外洒进来的温暖阳光。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办公室里,几道隐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充满了惊愕与不解。
果然,同一个办公室的人对他这种“鸠占鹊巢”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自顾自地聚在角落的饮水机旁,压着嗓子,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交流着什么。
“听说了吗?咱们新提拔的祁局长,在院里立了军令状。”
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响起。
“半个月,就半个月,要破个惊天大案!我的乖乖,现在连案子的影儿都还没摸到呢!”
“这不是胡闹嘛!”另一个声音立刻接上,充满了不屑,“咱们反贪局积压的线索,哪个不是硬骨头?哪个有把握半个月啃下来?他这是想瞎猫碰死耗子?”
“我可听说了,他要搞个专案组,点名抽人。呵呵,这节骨眼上,谁去谁是‘先进个人’。”
那个“先进个人”的词,被他咬得又重又长,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侯亮平原本正悠闲地吹着滚烫的茶水,准备品尝这上好的龙井。
听到这些议论,他端着茶杯的手,猛地在半空中停住了。
军令状?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昨天晚宴上那些被酒精麻痹的记忆碎片,开始重新拼接。
他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放轻了。
“可不是嘛,案子要是真办砸了,他一个副厅长,大局长,顶多挨个不痛不痒的批评,写个检查就过去了。”
“咱们这些底下具体办事的呢?档案里一个污点,这辈子都别想洗干净!以后还提拔个屁!”
“所以说啊,这哪是去办案,这分明是拉咱们去给他顶雷,去当炮灰!”
“谁去谁傻子!”
一言一语,如同一盆盆冰水,从侯亮平的头顶浇灌而下。
他脸上的那抹志得意满的笑容,一寸寸地凝固,碎裂,最后化为一片煞白。
他终于,终于回过味来了。
什么师兄的提携?
什么白捡的功劳?
这分明是一个用前途和命运做赌注的惊天巨坑!
半个月!
没有明确线索!
没有侦查方向!
要去破一个所谓的“震惊全省”的大案?
这根本就不是人力能完成的任务!
祁同伟……
好一个我的好师兄!
他这是要把自己死死地绑在他的战车上,然后驾驶着这辆失控的战车,冲向一个必败无疑的悬崖!
赢了,他祁同伟是运筹帷幄的总指挥,功劳簿上最亮眼的名字!
输了呢?
输了,自己,侯亮平,就是那个冲在最前面、死得最难看的炮灰!是那个替他背下所有黑锅、顶住所有罪责的替死鬼!
“白捡的功劳。”
昨晚祁同伟那轻描淡写的话,此刻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疯狂回响。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
他手里的茶杯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哐当”一声轻响,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
火辣辣的刺痛传来,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灼热。
因为一股更刺骨的寒意,已经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如同滚烫的岩浆,从侯亮平的心底猛地窜了上来!
他觉得祁同伟昨晚那副和颜悦色、推心置腹的师兄模样,全是伪装!
那张温和笑意的面具之下,藏着的是一颗冰冷狠毒的心!
他就是为了在老师面前,把自己这条不知死活的鱼,骗上他那艘即将沉没的贼船!
甚至于,侯亮平在这一刻,连带着对高育良都恨上了!
“砰!”茶杯重重砸在桌面上,茶水四溅。
就在侯亮平的世界天塌地陷之时,一墙之隔的侦查一科办公室,却是另一番光景。
这里的空气没有那么凝重,反而带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活跃。
“咱们反贪局积压的那些案子,哪个不是陈年老骨头。”
议论声中,一个清脆的女声却显得格格不入。
“祁局长说能办到,就一定能办到!”
说话的是刚入职不久的大学生,林华。她脸蛋微红,握着拳头,眼神里是未经世事打磨的清澈和崇拜。
一个油滑的老侦查员立刻笑着打趣她。
“哟,小林,我可听说祁局长是你们汉东大学政法系毕业的,算起来是你嫡系学长啊。这还没进专案组呢,就先维护上了?”
“就是!小林,你可别被帅哥学长给迷晕了头,这可是拿前途开玩笑的事!”
林华的脸更红了,她急得跺了跺脚,挺直了胸脯反驳。
“我……我这是实事求是!你们根本不了解祁局长!”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你们只知道他年轻,是副厅长,可你们去查过他的履历吗?”
“祁局长说出口的话,就从来没有落空过!”
“哪怕是再不可能的事,他也能变成可能!”
林华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画面。
那不是从档案里看到的冰冷文字,而是她整个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她的家乡就在汉东下游的临水县,每逢雨季,洪水就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噩梦。
她永远记得那一年,暴雨连下七天七夜,江水疯了一样漫上堤坝,全县的人都在哭喊和绝望中准备撤离。
就在那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天方夜谭的“高坝防洪堤”挡住了那滔天洪水。
而当初力排众议,顶着所有“胡闹”、“妄想”的骂名,坚持要修建这座防洪堤的,正是当时在下面基层锻炼的祁同伟!
困扰了家乡几十年的天灾,被他一人之力彻底终结!
从那天起,“祁同伟”这个名字,对林华而言,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干部。
他是神!是能创造奇迹的人!
所以,当办公室这些前辈们用那种质疑、嘲讽的口气谈论祁同伟时,林华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愤怒。
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口中那个“胡闹”的人,曾经顶着多大的压力,挽救了多少像她一样的家庭!
林华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扫过众人,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你们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巨坑,是悬崖。”
“但在我看来,这恰恰是祁局长准备再次创造奇迹的开始!”
“等着瞧吧,半个月后,整个汉东都会为他而震动!”
她的话掷地有声,让原本嘈杂的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侯亮平以为的死亡战车,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却是即将起航的英雄史诗。
他视为地狱的深渊,却是别人眼中封神的殿堂。
就在这时,走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轻不重,却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众人心跳的鼓点上。
咚。
咚。
咚。
那是一种沉稳到极致,也霸道到极致的韵律,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由远及近。
刚刚还残留着几分活跃气氛的侦查一科办公室,瞬间死寂。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之前打趣林华的那个老侦查员,脸上的油滑笑容僵在嘴角,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观鼻,鼻观心,像个鹌鹑。
而林华,她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不是羞涩,是激动!
她紧紧攥着拳,呼吸都屏住了,一双清澈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仿佛在等待神只的降临。
脚步声在门口戛然而止。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将门外的光线尽数遮挡。
祁同伟来了。
他甚至没有说话。
仅仅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强大气场就笼罩了整个办公室,让所有人都感到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他的目光,冷冽如冰,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全场。
被他视线扫过的人,无一不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不是简单的上下级威严,而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掌控一切的绝对自信!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办公室最里面的位置。
那个曾经属于他的位置。
以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侯亮平。
他的视线在侯亮平身上,仅仅停留了不到一秒。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那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件蒙尘的旧家具。
一件本该被清理出去,却不知为何还赖在这里的垃圾。
然后,他淡漠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在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