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几声清脆的鸟鸣便被急促的脚步声惊散。楚少羽骤然睁眼,手已按上腰间——是江海泷疾步归来。
“如何?”楚少羽压低嗓音。
江海泷掀开门帘,裹进一股寒气,眉峰紧锁:“不对劲。西南方向三里外,发现两处新鲜蹄印,蹄铁深阔,是耶律大骨亲卫的战马。而且……”他顿了顿,“林中草木有翻动痕迹,像是在搜人。”
刘星雨揉眼坐起,打了个哈欠:“这么快?屠锡伯那老狗腿脚倒快!”
童真已束好衣装,软剑斜挂腰间:“潘公子所料不差,此地不宜久留。得提前走。”
牛大力瓮声瓮气地站起,活动臂膀:“走就走!正好俺这身力气没处使,追兵来了,砸他个痛快!”
潘文安正将干粮塞入行囊,闻言道:“不可力敌。亲卫马快弓强,开阔地遭围,我们凶多吉少。东南废弃驿站旁有片泥沼,马匹难行,正好脱身。”
楚少羽颔首:“就依潘公子。星雨,分干粮,轻装疾行。”
众人迅速整备,借着榛子林的掩护,沿羊肠小径向东南潜行。晨曦筛过叶隙,投下斑驳碎金,林中唯余沙沙脚步声与偶尔虫鸣。
约莫一个时辰后,刘星雨忽地止步,侧耳:“听!”
众人屏息。远处,“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止一骑,正向他们追来!
“糟,被咬上了!”童真低呼,手按剑柄。
楚少羽沉声道:“莫慌,前面就是沼泽。潘公子,驿站还有多远?”
“穿过前面那片密林便是!”潘文安指向不远处的浓密树丛。
“快走!”楚少羽一挥手,众人发足疾奔,没入林中。
甫一穿出密林,眼前豁然一片泥泞沼泽。水洼遍布,枯草漂浮,散发着腐败气息。沼泽边缘,一座破败驿站歪斜矗立,院墙坍塌大半,几间土房摇摇欲坠。
“进驿站!”楚少羽急喝。
众人刚冲进残破的门洞,追兵已至林边。十数名剽悍亲卫策马冲出,为首者正是屠锡伯!
“在驿站里!”屠锡伯尖声厉叫,“围上去!陛下有令,死活勿论!”
亲卫催马欲前,战马却在沼泽边缘焦躁刨蹄,喷着鼻息,死活不肯踏入泥淖。
“下马!步战!”亲卫头目吼道。
亲卫们纷纷下马,抽刀出鞘,试探着踩上沼泽边缘稍硬的泥地,呈扇形向驿站包抄而来。
楚少羽环视破屋:“守住门窗,别放人进来!”
牛大力金刚棒一横,堵住门洞,声如炸雷:“不怕死的,尽管来!”
童真与江海泷各据一扇破窗,剑锋弩矢蓄势待发。刘星雨与潘文安则在屋内搜寻可用之物。
一名悍勇亲卫率先抢至门口,挥刀猛劈!牛大力暴喝如雷,巨棒挟风横扫,“咔嚓”一声闷响,那亲卫胸骨塌陷,惨叫着倒飞出去,重重砸入沼泽,泥浆翻滚几下便没了声息。
余下亲卫一滞,不敢再强冲,转而引弓搭箭。
“嗖嗖嗖——!”箭矢破空,钉入土墙木柱,屋内碎屑纷飞。
楚少羽侧身避过一支冷箭,疾声道:“耗下去不是办法!他们人多箭足!”
潘文安忽指后院:“方才瞥见后院有个地窖口!或许另有出路!”
“好!”楚少羽眼中精光一闪,“星雨,随我来!真姐,牛大哥,江兄,再撑片刻!”
两人疾奔后院,果见一处被厚重木板掩盖的地窖。合力掀开,一股阴冷霉气扑面而来,黑洞洞深不见底。
“快下!”楚少羽催促。
恰在此时,前院传来牛大力一声痛吼!楚少羽心头一紧:“你先下!我去接应!”
刘星雨毫不犹豫,纵身跃入黑暗。楚少羽返身冲回前院,只见牛大力左臂插着一支羽箭,鲜血染红衣袖,童真与江海泷正拼死抵挡着趁机涌上的亲卫!
“撤!后院地窖!”楚少羽厉喝。
众人且战且退,向后院移动。亲卫如跗骨之蛆,紧咬不放。
牛大力忍痛断后,金刚棒舞成一团狂风,硬生生砸退追得最近的几人,这才踉跄退入后院,翻身滚入地窖。楚少羽紧随其后跃入,反手奋力将木板拖回原位,只留一线微光。
地窖内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土腥与霉味呛人。众人摸索着陡峭湿滑的土阶,深一脚浅一脚向下挪移。
“这下面通哪儿?”刘星雨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嗡嗡回荡。
潘文安喘息道:“未知……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约莫一炷香后,前方竟透出微弱天光!众人精神大振,加快脚步。
尽头是一个狭窄的天然山洞,洞口垂挂着浓密的藤蔓,光线正是从缝隙中透入。
“出来了!”童真声音透着劫后余生的欣喜。
众人拨开藤蔓钻出山洞,眼前是苍翠茂密的陌生山林,驿站与追兵的喧嚣已被远远抛在身后。
“总算甩掉了……”刘星雨长吁一口气,靠在山壁上。
楚少羽目光扫过众人疲惫的面容,最后落在牛大力兀自渗血的伤臂上,沉声道:“先寻个隐蔽处处理伤口,稍作休整。”他望向莽莽林海,声音凝重,“耶律大骨,绝不会就此罢休。前路……还长。”
………
望月台上。
屠锡伯不慌不忙,躬身奏道:“陛下,那批火器确在破庙暗格,然楚少羽等人狡诈,引来郑将军部众劫夺。幸得臣拼死护驾,方未令其得逞。火器虽暂失,却已查明其底细,正可顺藤摸瓜,一网成擒。”
耶律大骨坐直身躯,眉峰绞紧:“区区毛贼,竟敢觊觎朕之物?废物!连批火器都守不住,留你何用?”
屠锡伯眼珠急转,胡诌道:“陛下息怒!那楚少羽实乃南境细作,勾结郑贼欲图不轨,火器不过诱饵!臣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彼辈自投,届时定可连根拔起,以儆效尤!”
耶律大骨面色稍缓,忽又想起什么:“朕听闻……代国公耶律奇在代县举兵,可有此事?”
屠锡伯浑身一颤,扑跪于地,额头触石:“陛下明鉴!代国公忠肝义胆,岂会行此大逆?定是奸佞构陷,欲使陛下骨肉相残啊!”
一声冷哼自殿门炸响:“满口胡柴!”
耶律大骨似未觉殿中杀机,讶然:“拓跋将军何出此言?”
屠锡伯涕泗横流:“陛下!拓跋氏与代国公早有勾结,定是惧臣揭其逆谋,反咬一口!求陛下为臣做主!”
拓跋剑踏前一步,声如寒铁:“屠锡伯,你与耶律奇私通款曲,暗输粮秣,真当能瞒天过海?昨夜截获密信,此刻已呈御前!至于火器……不过是你私吞军饷,无法填窟窿的托词罢了!”
王大人魂飞魄散,匍匐哭嚎:“陛下!臣冤枉!屠锡伯勾连叛逆,臣毫不知情!求陛下念臣多年苦劳,饶臣狗命!”
耶律大骨方寸大乱,急道:“都起来!哭嚎成何体统!拓跋剑,密信何在?速呈朕看!”
拓跋剑与拓跋锋对视,唇角俱是冰冷笑意。
屠、王二人死赖不起,磕头如捣蒜:“陛下明察!拓跋氏狼子野心,久欲夺兵权,此信必是其伪造,意在铲除忠良啊!”
拓跋剑喉间溢出一声冷笑:“伪造?信上有代国公私印,更有屠大人亲笔所书‘粮草已备,静待时机’八字!陛下可召笔迹官当场勘验!”他目光如淬毒匕首,剐过二人面皮,“尔等勾结藩王,私囤军械,罪该万死!此刻还想攀诬我拓跋氏?痴人说梦!”
殿门处,司徒琛朗笑入内:“陛下勿忧。拓跋将军既言屠锡伯通敌,何不先观殿外——代国公麾下雄兵,此刻怕已陈兵望月台下!”
耶律大骨霍然起身,戟指怒喝:“司徒琛!你竟附逆?!”
拓跋剑冷嗤:“陛下此刻犹未悟?司徒大人是来护驾的。只是这‘驾’……值不值得护,尚在两可之间。”
耶律大骨面如死灰:“尔等……尔等要反?!”
“锵——!”龙吟般的剑啸撕裂死寂!拓跋剑长剑出鞘,声震殿宇:“普天同怨,何须人指!”
耶律大骨嘶声尖叫:“护驾!给朕拿下逆贼!”
剑光如匹练,直贯耶律大骨心窝!亲卫拼死格挡,却如螳臂当车,剑锋过处,血雨纷飞,惨嚎连连。耶律大骨踉跄倒退,撞翻龙椅,狼狈滚落。
寒锋透体而过,望月台刹那死寂。耶律大骨双目圆瞪,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没入的剑刃,喉中咯咯作响,最终颓然瘫倒。那双曾盛满暴戾与猜忌的眼,彻底黯淡。
屠锡伯与王大人瘫软如泥,连哭嚎都已失声,只知疯狂叩首,额骨撞击石阶砰砰作响,鲜血淋漓。
司徒琛缓步上前,瞥一眼地上尸身,对拓跋剑道:“大势已定。代国公人马已控城外大营,城内守军亦多归附。接下来……”
“肃清余孽。”拓跋剑“唰”地抽回佩剑,血珠沿刃滚落,在青石地砖上绽开点点红梅。他森冷目光扫过阶下二人,“此等蠹虫,留之何益?”
话音未落,拓跋锋刀光已闪!两颗头颅滚落阶前,血泉喷涌。
望月台下,叛军的欢呼如怒涛席卷。拓跋剑独立高台,俯瞰下方汹涌人潮,紧握剑柄的手微微战栗——是激越,亦是千钧之重。司徒琛近前低语:“新帝践祚前,需有人总揽大局。将军……当仁不让。”
拓跋剑望向天际泛起的鱼肚白,沉声道:“传令:安抚黎庶,整饬军伍。凡附逆藩王旧部,概不追究。”
一场宫变,血染丹墀。而千里之外,尚在奔逃的楚少羽等人,浑然不知那曾如跗骨之蛆的皇权,已在望月台上轰然倾塌。命运的湍流,正悄然改道。
………
可敦城。
“昏君死了!”——这声惊雷瞬间点燃了可敦城,整座城池如沸鼎蒸腾!
南城市集最先炸开。挑担小贩愣住,猛地将扁担往地上一杵,扯开喉咙嘶喊这惊天消息。滚油滴入沸水般,满街人扔下营生涌向街心,惊疑与狂喜交织。一老者颤巍巍摸出袖中皱如腌菜的税单,对着天光眯眼半晌,突然老泪纵横,将那张纸撕得粉碎:“天杀的……该到头了!”
北城军营的欢呼声如地动山摇。被强征入伍的士兵纷纷掼掉手中劣矛,有人甚至攀上营墙,朝着望月台方向振臂嘶吼。几个老兵抱着酒坛狠狠砸在地上,酒浆混着泥土四溅,无人顾惜——再不必为昏君填那无底的血肉沟壑了!
深巷陋弄里,曾被权贵强占家园的百姓,此刻扛着锄头、扁担,汇成一股浊流涌向王府。朱门之内,昔日作威作福的家眷瑟缩门后,面无人色。一后生飞起一脚踹开大门,吼声震落梁上灰:“把抢俺们的东西,吐出来!”
唯有望月台周遭,肃杀之气未散。拓跋剑的亲兵如铁铸般钉在石阶两侧,刀鞘寒光令欢腾人潮不敢近前。然而满城的喧嚣如潮水汹涌,一波波拍打着高台基座,连风里都卷着松快。
司徒琛立于台边,望着鼎沸人潮,对拓跋剑道:“民心如沸,可见一斑。”
拓跋剑“锵”一声还剑入鞘,剑穗血珠滴落青石,转瞬被风舔尽。他望向城中渐次升起的密集炊烟——那是百姓重燃的灶火,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旺盛。“开粮仓,赈济贫户。另,彻查耶律大骨党羽,凡鱼肉百姓者,律法严惩!”
“得令!”亲兵领命疾去。
市集上,说书人已敲着破碗唱起了新篇:“昏君无道丧天良,拓跋将军举义旗……”听者如堵,喝彩声浪几乎掀翻棚顶。
这一夜的可敦城,无宵禁,无巡兵。万家灯火如星落人间,孩童在街巷追逐嬉闹,老者倚坐门槛,浑浊眼中映着光亮,喃喃絮语:“好光景……该来了……”
而此刻,正于莽莽山林中跋涉的楚少羽一行,忽闻远方传来隐约的欢呼,此起彼伏,像是要把夜空都掀起来。刘星雨驻足侧耳,挠头道:“可敦城那边?炸锅了这是?”
楚少羽凝望声浪来处,眉峰微锁。他无从知晓,那场始于破庙的漩涡,最终竟以这般天翻地覆之势,彻底改写了西辽的命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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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关,大夏军营。
太子夏天与卫将军郑直对坐弈棋。烛火跳跃,映着棋盘上犬牙交错的黑白,也映着两张沉凝的面孔。
夏天指拈黑子,悬于半空,目光胶着于棋盘右下角的激战:“郑将军这手‘倒脱靴’,着实让本宫进退维谷。”
郑直抚过颔下短须,嘴角噙着一丝了然:“殿下过谦。兵道如棋,绝境往往藏有生门。便如此刻雁门关外,耶律大骨虽势大,然西辽内里朽坏,未必铁板一块。”
夏天指尖微动,黑子“啪”一声脆响落盘,竟巧妙解了困局:“将军洞若观火。西辽急报,拓跋剑可敦城宫变功成,耶律大骨毙命。这盘棋,棋路已变。”
郑直眼中精光乍现:“殿下之意?拓跋剑新权未稳,正是我军收复云州的天赐良机!”
“不可操切。”夏天缓缓摇头,目光似穿透帐幕,投向关外苍茫,“拓跋剑能行此弑君夺权之举,绝非庸碌。况少羽他们尚陷西辽,安危未卜,需先探明。”
帐外恰时传来亲兵禀报:“启禀太子、将军!西辽斥候急报:可敦城已定,拓跋剑正清剿余党,城中……万民拥戴。”
郑直眉峰一挑:“竟如此顺遂?看来耶律大骨,确已尽失人心。”
夏天执子的手略顿,沉声道:“民心如水,载舟覆舟。拓跋剑能否驭之,尚在未定之天。传令:加固雁门关防,密探紧盯西辽动向。另,设法联络少羽,命其相机而动,不必急于返关。”
“末将领命!”郑直起身,目光扫过棋局,莞尔,“殿下这一子,破得妙极,臣的‘倒脱靴’……已成死局。”
夏天唇角微扬,指尖拂过温润棋枰:“棋局方兴,胜负犹远。西辽这盘大棋……才刚刚布子。”
烛火摇曳,将二人身影投于帐壁,随着棋子起落,无声勾勒着边关的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