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汤山的秋意裹着松涛涌进温泉阁时,沈昭正把最后一片白梅瓣拨出水面。
池子里的水是从地下三千里暖泉眼里引上来的,带着股硫磺的甜香,泡得人骨缝里都泛着软意。
他解下腰间的绣春刀——刀鞘上刻着父亲留下的“忠”字,刀身还沾着三天前刑部大牢的血——挂在池边的桃木架上。
管事周福弓着腰退出去时,特意把窗缝掩了掩:“沈佥事,这山风凉,别吹着。”
沈昭嗯了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划过池底的寒玉砖。
砖面凉得像冰,却带着股奇异的温热——那是玉汤山的“吸魂石”,老人们说这石头能“摄人神魂”,可沈昭只当是坊间传说。
他闭着眼,听着松涛声裹着远处的鸟鸣钻进耳朵,想起那个走私犯临死前咬着他手腕说的话:
“玉汤山的温泉...藏着赃物的魂...你要是敢查下去...不得好死...”
腕间的牙印还在隐隐作痛。
凉意是突然漫上来的。
沈昭的睫毛颤了颤——不是山风的凉,是有人带着杀气靠近时,空气里那股子渗人的冷。
他没睁眼,指尖悄悄摸向池边的玉枕——那是用和田玉雕的,足有二十斤重。
“沈佥事好雅兴。”
声音像砂纸擦过木板。
沈昭睁开眼,看见七道黑影站在池边的竹帘下。
为首的黑衣人面罩上绣着银蛇,手里的青釭剑泛着幽蓝的光——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淬毒时要泡七天七夜的鹤顶血,沾着皮肤就能要人命。
其他六个刺客都戴着同样的面罩,手里的梅花镖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玄铁门的银蛇面罩。”沈昭笑了笑,指尖扣住玉枕,“李默派你们来的?”
为首的黑衣人瞳孔缩了缩——李默是内阁次辅,沈昭查了三年的火铳走私案,线头最后都绕到他府上。
三个月前,沈昭端了玄铁门在青州的窝点,搜出二十箱火铳零件,账本上写着“收货人:漠北军营→李府”。
“既然知道,那就别废话了。”黑衣人挥了挥剑,“下去陪你爹吧!”
青釭剑劈下来时,沈昭猛地掀翻玉枕。玉枕撞在剑刃上,“咔”的一声碎成两半,碎片溅起的水花糊了黑衣人一脸。
沈昭趁机往后退了一步,脚底板突然碰到池底的寒玉砖——砖缝里的吸魂石正发出淡紫的光,像撒在水里的星子。
“小心!”
旁边的刺客扔出梅花镖,沈昭偏头躲过,镖尖擦着他的耳尖飞过,钉在后面的木柱上,溅起一串黑色的毒汁。
他抓起池边的白梅枝,用力甩向刺客——梅枝上的花瓣裹着温泉水,打在刺客的面罩上,瞬间腐蚀出几个小洞。
“这水...有毒?”刺客尖叫着往后退。
沈昭冷笑——玉汤山的温泉水里含着天然硫磺,能解鹤顶红的毒。
他突然扑过去,抓住为首黑衣人的手腕,把他往池子里拽:“来啊,尝尝这能‘摄魂’的水!”
黑衣人挣扎着挥剑,剑刃划破沈昭的肩膀,血珠掉进水里,瞬间散成淡红的云。
可下一秒,他的动作僵住了——池底的吸魂石突然亮得刺眼,淡紫色的光像丝线一样缠上他的脚踝,连带着整个池子的水都开始旋转。
“这、这是什么?”
沈昭抬头,看见天花板上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黑衣人挥剑、自己躲闪、梅花镖的寒光...这些画面像被投影仪投在上面,连他肩膀上的血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更诡异的是,池子里的水开始慢慢凝结,浮现出一张地图:
起点是昆仑山脉的“玄铁门”,终点是京城的“李府”,中间的路线沿着漠北军营、青州码头、沧州镖局,每一个点都标着红色的圆点。
“是三年前的火铳走私路线!”沈昭的呼吸一滞。
他终于明白那个走私犯的话——“赃物的魂”不是别的,是吸魂石记录的真相。
玉汤山的每一块寒玉砖都嵌着吸魂石,这些石头能“摄”的不是神魂,是画面——内阁元老会为了监控重要官员,早在十年前就把玉汤山的温泉改成了“实时传输点”,所有在这池子里发生的事,都会通过吸魂石传到元老会的“观星阁”。
为首的黑衣人看着天花板上的画面,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不可能!李大人说这池子的吸魂石早废了!”
“李大人?”沈昭笑着把他往水里按了按,“你说的是那个收了玄铁门十万两白银,帮着走私火铳给漠北叛军的李默?”
远处的马蹄声像闷雷一样滚过来。
周福的喊叫声撞破窗纸:“沈佥事!元老会的人来了!”
为首的黑衣人想挣开沈昭的手,可沈昭的指节像铁钳一样扣着他的腕骨。他转头看向窗外,月光下能看见锦衣卫的飞鱼服——红色的,像火。
“沈昭!你别得意!”黑衣人咬着牙骂,“李大人不会放过你!”
“可惜他没机会了。”
门口传来内阁首辅张鼎的声音。这位两鬓斑白的老人穿着便服,手里拿着块水晶镜——镜子里正映着池子里的画面,包括黑衣人面罩上的银蛇。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锦衣卫,手里的刀都拔了出来,寒光映得池面一片冷白。
“带下去。”张鼎指了指黑衣人,对身边的校尉说,“审清楚,玄铁门和李默的勾结有多深。”
刺客被押出去时,为首的黑衣人还在喊:“你们这群狗官!李大人会替我们报仇的!”
沈昭看着他的背影,抹了把脸上的水。肩膀上的伤口已经不疼了,温泉水把毒血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道淡红的划痕。
他捡起池边的绣春刀,刀鞘上的“忠”字在月光下泛着光。
张鼎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温茶——是沈昭最喜欢的雪顶含翠,茶烟裹着梅香飘进鼻子:“你查了三年的案子,终于破了。”
沈昭接过茶,喝了一口。茶味清苦,却带着股回甘:“要不是这吸魂石,我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
“吸魂石是先帝设的。”张鼎望着池子里还在发光的寒玉砖,“先帝说,官员的私心藏在暗处,可天网恢恢,总有东西能照出来。”
池子里的地图还没消去。沈昭盯着那串红色的圆点,想起三年前漠北军营的大火——二十个士兵死在火铳下,他们的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手里还攥着没组装完的火铳零件。
他捏紧手里的茶杯:“李默为什么要帮玄铁门走私火铳?”
“漠北的叛军许了他五万两黄金。”张鼎的声音沉下来,“他想等叛军打进京城,自己当首辅。”
沈昭冷笑——就像父亲当年说的,人心比毒药还毒。
窗外的松涛声突然大了些,吹得窗纸哗哗响。
沈昭抬头,看见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得池子里的吸魂石像撒了一地星子。
他想起那个走私犯的话,想起父亲的“忠”字,想起池子里的白梅瓣——原来所谓的“赃物的魂”,不过是不肯放弃的真相。
周福端着姜汤进来时,沈昭正坐在池边的石凳上擦刀。
姜汤里放了红糖,甜得像蜜。他喝了一口,问:“周管事,你知道这吸魂石能传画么吗?”
周福愣了愣,摇头:“老人们说这石头能摄魂,我只当是吓人的。”
沈昭笑了笑,把刀插回鞘里。月光照在刀鞘上的“忠”字,照在池子里的吸魂石,照在窗外的松树上——风里飘着白梅香,像父亲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十年后,当茶客们围坐在玉汤山脚的茶寮里,总有人会压低声音提起那个雪夜。
白瓷茶盏里的碧螺春腾起袅袅热气,倒映着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铃,叮当声里混着半句未尽的唏嘘:
\"你们可知道,那池子底下埋着什么?\"
沈昭至今记得踏入温泉时的窒息感。
氤氲水雾中,三十七盏琉璃灯将池水照得如同熔金,可当他看见池底泛着幽光的青玉石板时,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那分明是幅活着的舆图,山川脉络随水流起伏,星宿方位与池边八角亭的飞檐完美重合。
更骇人的是,石板上九处凹痕正对应着当时在场的九位权贵,而最深的那道水痕,恰好卡在他沈家祖传的玉扳指纹路上。
\"那时候真怕啊。\"沈昭对着围坐的年轻后生们轻笑,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的缺口。
那是当年情急之下,他用茶盏砸向池边青石留下的痕迹。
当时满池白梅突然逆着水流旋转,像无数双苍白的眼睛,而池底吸魂石特有的嗡鸣声,震得他耳膜生疼。
可当他颤抖着伸手触碰舆图时,奇事发生了。
青玉石板泛起涟漪,竟将他的掌纹拓印其上,随后整幅地图突然分解成三千片玉鳞,顺着他的袖口游进身体。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祖父临终前塞给他的那枚鱼形玉佩,根本不是装饰——玉佩缺口处缺失的鳞片,正与池中某块玉鳞完美契合。
\"后来呢?\"举着糖画的小童踮起脚,糖丝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沈昭抿了口茶,目光投向远处腾着热气的温泉池。
池边新栽的八株红梅开得正艳,却再无人敢将梅花撒向池心——自那夜后,所有试图在池中密谈的政客,都会在次日清晨被发现赤身跪在池边,掌心用朱砂写着自己最见不得光的秘密。
而池底吸魂石特有的纹路,据说会随着人心污浊程度改变颜色,从靛青渐变为血红。
\"最邪门的是去年清明。\"茶寮老板突然插话,手里铜壶的水柱在空中划出完美弧线,\"礼部那位侍郎的公子,非说池底有前朝宝藏。
结果他刚脱了衣裳下水,整池温泉突然结成冰碴,等他被捞上来时,嘴里塞满了自己这些年经手的银票,每张都盖着血手印。\"
小童吓得打翻了糖画,琥珀色的糖浆在青石板上蜿蜒成奇怪的符号。
沈昭低头看去,那形状竟与池底舆图中的\"贪狼\"星位分毫不差。
他默默将茶钱压在符咒旁,起身时衣摆扫过的地方,突然绽开一朵冰花。
\"所以啊,\"他对着愣住的茶客们轻笑,袖中隐约露出半截鱼形玉佩,\"这池子最妙的地方,不是会吸人魂魄,而是照得清人心。
当年我祖父说,这玉汤山的温泉水,连着地脉深处的龙涎,能辨忠奸善恶——现在看来,怕是连人心里的算盘珠子,都能数得清清楚楚。\"
暮色渐沉时,最后一批茶客散去。
沈昭独自走向温泉池,池边新立的石碑上,\"明心池\"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水面,池底突然亮起三千盏星灯,将他掌心的纹路映得纤毫毕现。
而远处的八角亭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穿灰袍的老者,正对着池水轻轻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