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的青苔吸饱了夜露,踩上去像踩碎一堆腐烂的棉絮。
赵珩倚着墙根,手腕的刀伤还在渗血,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朵暗红梅子。
他怀里揣着两样东西——从无漪妆奁里摸来的胭脂玉髓,还有她插在发间的白玉簪。
簪尾的茉莉纹还沾着她的发油,混着暗巷里腐水的腥气,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嗒、嗒、嗒。”
脚步声从巷口绕过来,靴底碾过碎瓦的声音,比夜猫子的叫春还疹人。
赵珩摸出腰间的银针——只剩三根了,是他给无漪治失眠时剩的——指尖蹭过针尾的朱砂,想起无漪笑他“比姑娘家还爱抹胭脂”,喉结动了动,把银针攥得更紧。
巷口的影子晃了晃,是个穿皂靴的黑衣人,蒙面的黑布沾着雨,贴在脸上像片晒干的乌鸦翼。
他手里的刀泛着冷光,是太医院当值侍卫的佩刀——赵珩认出刀鞘上的铜环,那是去年陛下赏给御林军副统领的。
“赵太医,交出玉髓和簪子,留你全尸。”
黑衣人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板。
赵珩笑了,笑声撞在巷壁上,弹回来变成细碎的颤音:
“李副统领,你蒙着脸,可你靴底的泥——是太液池边的青泥,只有你爱去那喂鱼。”
黑衣人浑身一僵,猛地扯下蒙面布——果然是李从,御林军副统领,从前跟着赵珩给陛下请脉时,还笑着递过桂花糖。
现在他的脸像块冻硬的猪肝,刀尖对着赵珩的咽喉:“你知道得太多了。”
赵珩往后退了一步,背抵上潮湿的墙。他摸出怀里的胭脂玉髓——那是二十八片拼成的小圆盘,每片都刻着缠枝龙纹,是无漪藏在螺钿盒最底层的——指尖蘸了手腕的血,往玉髓上抹。
血珠滚过龙纹的凹槽,突然“嗤”地冒起白烟,玉髓表面泛起幽绿的光,像浸在毒酒里的翡翠。
“你疯了!”李从惊呼,握着刀的手发抖,“那是先帝的‘永生脉’,碰不得!”
赵珩没理他。他盯着玉髓,看见血珠顺着龙纹爬上去,每片玉髓都开始震动,像要挣脱他的掌心。
这时巷口的琉璃灯突然爆了——是李从的刀风扫到了灯绳,灯盏砸在青石板上,琉璃碎片溅得满地都是,月光顺着碎洞灌进来,像道银瀑布。
玉髓在月光里浮了起来。
每片指甲盖大小的玉髓都悬在半空,缠枝龙纹顺着月光延展成银线,交织成螺旋状的网。
赵珩瞪圆了眼睛——那是他在太医院密室里见过的《血脉经纬图》!
当年先帝命人画的,用朱砂圈住的“蚕茧丝”,说那是“永生的根”,此刻正悬在暗巷里,泛着幽蓝的光,每道螺旋都刻着极小的字——是前朝皇族的姓氏,每个字都被血痕圈住。
“这是……基因链?”
赵珩轻声说。他是太医院里最懂“人体经纬”的人,去年才从番邦传教士那里听过“基因”这个词——说人身上有根“看不见的线”,缠成螺旋,决定人的生死病老。
可眼前这玉髓拼成的螺旋,比传教士画的还清楚,每道纹路都渗着血,像无数条被勒断的血管。
李从的刀“当啷”掉在地上。他后退两步,指着那团螺旋:
“先帝说……说这是‘锁’,锁着前朝余孽的血脉……你、你居然把它激活了?”
赵珩没听见。他的目光落在怀里的白玉簪上——那是无漪今早拔下来塞给他的,说“若我出事,你拿着这个去问老鸨”。
簪身刻着并蒂茉莉,他捏着簪尾,轻轻一旋——簪头“咔嗒”弹开,里面藏着片薄如蝉翼的玉片,玉片上刻着极小的术法纹路,用指尖碰一下,居然浮起了幻象:
永隆三年的骊山。
禁军的火把映红了半边天,前朝皇族的男女老少被绑在木桩上,衣袍沾着血,像株株被折了枝的桃花。
永隆帝坐在高台上,手里捧着个赤金盘,盘里是刚从术士阵里取出来的玉髓——每片都沾着皇族的血。
百名术士围成圈,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血从木桩下的沟渠流进玉髓里,玉片发出妖异的红,像要渗出来。
“凡承此脉者,”永隆帝的声音像闷雷,“子孙世代为‘容器’,孕则受血脉焚身之苦;与外人交合,则血脉逆冲,破喉而亡。”
幻象突然碎了,像被风吹散的纸灰。赵珩的手在抖——原来如此!
无漪喉间的红痕、宗室子弟喉骨里的墨绿结晶体、还有那些突然暴毙的人……
都是这“血脉桎梏”在作祟!无漪是前朝皇族的后代,她的血被玉髓改造过,所以碰她的人会被逆冲的血脉卡死,而她自己——
“啊——!”
远处突然传来尖叫,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尖得能划破夜的幕布。
赵珩猛地抬头,看见怀远河方向的天空泛着妖异的绿——那是画舫区,无漪从前待的春棠阁就在那边。
李从这时才反应过来,弯腰去捡刀,可手刚碰到刀鞘,就听见更多的尖叫——此起彼伏,像无数只被掐住脖子的鸽子。
赵珩抓住机会,转身往巷口跑,靴底碾过碎琉璃,疼得他抽冷气,可他不敢停——那些尖叫里有他熟悉的声音,是春棠阁的小桃,是倚红院的媚儿,都是无漪的姐妹。
等他跑到怀远河边时,画舫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原本挂着红灯笼的画舫都在摇晃,丝竹声早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女人的哭嚎和男人的喝骂。
赵珩挤过人群,看见桃香楼的画舫正飘在河中央,媚儿趴在船舷上,吐出来的是带血的茉莉花瓣——那是无漪最爱的花,她总说“要把花瓣吃进肚子里,才不会忘了自己”。
媚儿的月白裙裾下透出淡绿的光,像浸在毒酒里的萤虫,她抓住身边的龟公,指甲掐进他的胳膊:
“我的肚子……好烫……像有火在烧……”
更多的画舫亮起了绿光。
春棠阁的红倌人巧儿抱着栏杆,吐得眼泪直流,她的腹部鼓起来,像怀了三个月的胎,绿光从裙底漏出来,映得她脸上的胭脂像血。
倚红院的翠翘更惨,她跪在甲板上,双手抓着自己的肚子,指甲盖都翻了,“噗”的一声,指尖渗出绿血,“救命……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烧我……”
赵珩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想起无漪昨晚说的话——“我最近总梦到有人在我肚子里点火”,想起她解开发带时,后颈的红痕泛着幽绿,想起她塞给他簪子时,眼里的泪像碎钻:
“阿珩,我怕……我怕我也会变成那样……”
“无漪!”
他突然喊出声,声音淹没在混乱里。他扒着画舫的栏杆往春棠阁的船跑,船舷上的红灯笼摇晃着,映得他脸上的血痕像道疤。
春棠阁的老鸨王妈妈正抱着柱子哭,看见赵珩,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赵太医!无漪姑娘……无漪姑娘不见了!”
“什么?”
“半个时辰前,她突然说要去后舱拿东西,然后就……就没影了!”王妈妈的妆都花了,脂粉顺着眼泪往下掉,“她还留了张纸条,说……说‘告诉阿珩,别找我’!”
赵珩觉得天旋地转。他抓住王妈妈的手腕,指节泛白:“她有没有拿什么东西?比如……玉髓?或者簪子?”
“簪子?”王妈妈想了想,突然拍腿,“她今天早上拔了发间的白玉簪,说要送给你……哦对了,她还拿了盒胭脂,就是你上次给她的螺钿盒!”
螺钿盒里的胭脂玉髓……赵珩突然想起,无漪昨晚摸过那盒胭脂,手指在盒底的暗格上停了很久,说“这玉髓像极了我娘留给我的锁”。
原来她早知道——知道自己是“容器”,知道那些倌人会出事,知道她自己也逃不过。
“啊——!”
又是一声尖叫,比之前更响。
赵珩抬头,看见春棠阁的画舫上,一个穿水红裙的女子正站在船头,腹部的绿光已经漫到了胸口,她的脸涨得通红,像要裂开,“噗”的一身,嘴里喷出一口绿血,血珠落在水面上,居然烧起了小团的火,像撒了把磷粉。
“是无漪的丫鬟小柳!”王妈妈哭着喊,“她上个月刚被齐王世子包了……”
赵珩的胃里一阵翻腾。
他突然明白,那些被宗室子弟包裹的倌人,都怀上了——不是普通的孩子,是被“血脉桎梏”激活的“容器”,她们的肚子里,正烧着前朝皇族的血脉,要把她们的身体撑破,要把所有的秘密都烧出来。
“嗒”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在他脚边。
赵珩低头,看见那支白玉簪——是无漪的,簪尾的茉莉纹还沾着她的发香。
他捡起来,指尖刚碰到簪身,就听见无漪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阿珩,别找我。这是我的命,也是她们的命。”
“不——”
赵珩喊出声,声音被风卷走。
他望着怀远河上的画舫,那些绿光像无数只眼睛,盯着他,像在诉说什么。
远处的暗巷里,李从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留下那团还在发光的基因链,悬在半空,像个永远解不开的结。
雨突然下了起来,打在画舫的篷布上,发出细碎的响。
赵珩站在河岸边,手里攥着白玉簪和胭脂玉髓,雨水顺着他的衣领流进去,冷得他发抖。
他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住,只剩几点星光,像无漪的眼睛——她曾经说过,“等我们逃到江南,要一起看星星”。
远处的画舫传来更多的尖叫,绿光越来越亮,像要把整个夜空都染绿。
赵珩突然想起无漪的话,想起她喉间的红痕,想起她藏在簪子里的秘密——原来这一切,都是永隆帝布的局,是前朝皇族的仇,是无数女子的命,像根缠在脖子上的绳,越勒越紧。
他把白玉簪插在发间,摸出怀里的胭脂玉髓。玉髓还在发光,泛着幽绿的光,像无漪的眼睛。
他望着河面上的绿光,轻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雨越下越大,把他的声音冲得七零八落。
可他知道,有些事,必须做;有些人,必须等;有些秘密,必须揭开——哪怕要赌上性命,哪怕要和整个天下作对。
因为那是无漪的命,是那些画舫上女子的命,是所有被“血脉桎梏”困住的人的命。
而他,是赵珩,是太医院里最懂“血脉”的人,是无漪的“阿珩”。
他转身往暗巷走,雨水打在他的青衫上,贴在背上,像层冰凉的壳。
远处的绿光还在闪,尖叫还在响,可他的脚步很稳——因为他知道,无漪在等他,那些女子在等他,所有的秘密,都在等他揭开。
暗巷里的基因链还在发光,像条指引方向的路。
赵珩踩着青石板,走向那团幽蓝的光,手里的玉髓在掌心发热,像无漪的手。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后面还有更可怕的事,更黑暗的秘密,更残酷的真相。
可他不怕——因为他怀里有无漪的簪子,手里有解开秘密的玉髓,心里有个名字,叫“无漪”。
雨还在下,风里飘着茉莉的香,混着血的腥气。
赵珩的身影消失在暗巷深处,只留下那团幽蓝的光,在雨里晃啊晃,像颗永远不会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