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风裹着麦田的清香,吹得村西头的梧桐树叶子沙沙响。李惠娥坐在老树根上,手里攥着块刚纳好的鞋底,针脚细密得像田埂上的麦垄。不远处的小溪潺潺流着,阳光透过叶隙洒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晃眼的金。
“等很久了?”曹二蛋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憨。他刚从邻村出诊回来,药箱上还沾着草叶,蓝布褂子的袖口卷着,露出小臂上被树枝划破的红痕。
惠娥抬头笑了笑,把鞋底往他跟前递了递:“给你纳的,试试合脚不。”
曹二蛋接过来,手指抚过鞋底的针脚,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你总给我做鞋,自己的鞋都快磨破了。”他蹲在她对面,从药箱里掏出个小纸包,“给,前村张婶家的杏子熟了,摘了几个甜的。”
杏子黄澄澄的,还带着新鲜的绒毛。惠娥拿起一个,用衣角擦了擦,咬了一小口,甜津津的汁水流进喉咙,顺着心口往下淌。“你也吃。”她把另一个递给他,指尖碰在一起,俩人都红了脸,慌忙移开目光。
小溪的水流得欢,像在说悄悄话。惠娥望着远处的麦田,麦穗已经泛黄,沉甸甸地低着头,风一吹就掀起金浪。“二蛋,”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溪水流过鹅卵石,“你说……咱真能成吗?”
曹二蛋啃着杏子,果肉沾在嘴角:“咋不能?俩娃都盼着咱搭个伴,婶子也乐意,村里人都看着呢。”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怕对不起环宇兄弟……”
“不是的。”惠娥打断他,眼眶有点热,“环宇要是在,肯定也盼着我好。我就是……就是觉得像做梦,怕醒了啥都没了。”
这些年的日子像趟过一条泥泞的河,她拽着小花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好几次差点被浪头卷走。是曹二蛋伸手拉了她一把,又一把,直到她能稳稳地站在岸上,看见对岸的光亮。
曹二蛋把啃剩的杏核扔进溪里,看着它打着旋漂远:“惠娥,我嘴笨,不会说啥好听的。但我能保证,这辈子对你好,对小花好,对婶子好,跟对念安……不,跟对曹勇一个样。你要是觉得委屈,随时能走,我绝不拦着。”
惠娥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这世上的承诺,有的像风中的蒲公英,轻飘飘的落不住脚;有的却像这梧桐树的根,往土里扎得深,扎实得让人踏实。曹二蛋的话就像后者,没什么花哨,却重重地砸在她心上。
“我信你。”她抹了把泪,笑得眼角都堆起了纹,“就是……就是俩老人那边,还得好好说道说道。”
这话没说错。没过几天,环宇娘就把惠娥叫到跟前,手里捏着个红布包,里面是环宇留下的几块银元。“惠娥,我知道你跟二蛋是真心的,”老人叹了口气,摩挲着银元上的花纹,“但咱王家不能断了根。小花是环宇的种,得在王家的窑里长大,这是规矩。”
惠娥心里咯噔一下:“娘,我没说要带小花走啊。”
“我知道你懂事,”老人拉着她的手,指节硌得她生疼,“可二蛋家那边呢?他娘能乐意儿子倒插门?到时候少不了争执,我是怕你受委屈。”
果不其然,曹二蛋的娘也找来了。老太太拄着拐杖,进门就直来直去:“惠娥妹子,我知道你是好媳妇,可二蛋是我老曹家独苗,总不能让他往你家跑,成了上门女婿吧?秀兰走得早,念安……曹勇还小,家里不能没有男人撑着。”
俩老人的话像两根拔河的绳子,一头拽着惠娥往王家窑拉,一头往曹家窑拽,把她夹在中间,进退两难。曹二蛋夹在中间更难受,去王家窑给环宇娘看病,老太太唉声叹气;回自家窑,老娘抹着眼泪说“儿大不由娘”,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烟袋锅子抽得“吧嗒”响。
还是二婶子看出了门道,拉着惠娥说:“这事得找个中人说道说道,刘媒婆最会调和这些事,让她去劝劝俩老人。”
刘媒婆来了那天,特意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花手帕,先去了王家窑,又去了曹家窑,傍晚时分才笑眯眯地往惠娥家走。“成了!”她一进门就拍大腿,“俩老人的心思我摸透了,保准让双方都满意!”
惠娥和曹二蛋赶紧给她倒水,眼里都带着急。
“环宇娘的意思,是怕王家断了香火,想让小花在王家窑长大,给环宇留个念想。”刘媒婆喝了口热水,慢悠悠地说,“曹大娘呢,是怕儿子成了上门女婿,老曹家在村里抬不起头,想让惠娥你嫁过去,明媒正娶。”
“那咋调和啊?”惠娥急着问。
“我跟她们说了,”刘媒婆放下水杯,眼神亮得很,“惠娥你呢,不用搬去曹家窑,就在王家窑住着,把环宇娘伺候到老,给她养老送终。二蛋呢,白天在公社卫生院上班,晚上就来王家窑住,俩家的活计一起干,俩家的地一起种,不分你我。”
她顿了顿,看着俩人的脸色:“等环宇娘百年之后,小花也长大了,能自个儿做主了,你们再搬到曹家窑去,给曹大娘做伴。这样一来,王家有人养老,曹家有后,俩娃也不用分开,你们说中不中?”
惠娥和曹二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松快。这主意既顾全了王家的脸面,又给了曹家台阶,最要紧的是,俩老人都能照顾到,俩娃也不用遭分离的罪。
“中!就按刘大姐说的办!”曹二蛋先表了态,声音亮得很,“我没啥意见,在哪住都一样,只要能跟惠娥和娃在一块儿。”
“我也中。”惠娥红了脸,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娘把我当亲闺女待,我伺候她是应该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环宇娘听了,抹着眼泪说:“刘大姐是能人,这主意周全。”曹二蛋的娘也点了头:“只要能让俩娃好好的,我老婆子没啥不乐意的。”
婚礼定在麦收后的第一个黄道吉日。村里人都来帮忙,张大爷带着后生们把王家窑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二婶子领着妇女们在灶房里忙活,蒸馍的麦香混着炖肉的油香,飘得半条街都是。
惠娥坐在炕沿上,环宇娘正给她梳辫子,把那支银簪稳稳地插进发髻。“环宇要是在,看见你今天这么俊,不定多高兴呢。”老人的声音有点哽咽,却带着笑。
惠娥摸着头上的银簪,眼眶湿了。墙上,环宇的遗像擦得干干净净,照片上的人笑得依旧憨厚,像是在说“惠娥,恭喜你”。她忽然觉得,那些逝去的人从没有真正离开,他们就像这银簪,这老窑,这黄土坡上的风,一直都在,看着她把日子过成该有的样子。
曹二蛋来接亲时,穿着件新做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牵着曹勇,曹勇旁边是穿着红布小袄的小花,俩娃手里都攥着束野菊花,是清晨去后山摘的。
“爹,娘!”曹勇脆生生地喊,喊得惠娥心里一暖。小花也跟着喊“爹”,声音怯生生的,却像颗小石子投进曹二蛋的心湖,漾起圈圈涟漪。
拜堂就在王家窑的院子里,简易的礼台搭在老梨树下,上面铺着红布,放着秤和镜子。村支书当证婚人,清了清嗓子说:“曹二蛋同志,李惠娥同志,今天喜结连理,要互敬互爱,孝敬老人,抚育子女,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贡献力量!”
“好!”乡亲们的喝彩声差点掀了屋顶。
曹二蛋牵着惠娥的手,对着环宇娘鞠了一躬,又对着赶来的曹大娘鞠了一躬,最后俩人对着乡亲们鞠躬,脸上的笑像院里的向日葵,灿烂得晃眼。
酒席开了二十多桌,院里院外都坐满了人。男人们端着酒碗划拳,女人们抱着娃说笑,曹勇和小花端着糖水碗给长辈们敬酒,俩娃的小脸通红,像熟透的苹果。
惠娥看着眼前的热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环宇也是这样,在院里摆了酒席,给她夹她爱吃的肉;想起赵建国转身离去的背影,那句“日子是过出来的”;想起秀兰没绣完的虎头鞋,曹二蛋红着的眼眶……原来所有的相遇和离别,都是为了最终的团圆。
傍晚时分,乡亲们渐渐散去,院子里安静下来。曹二蛋帮着收拾碗筷,惠娥坐在门槛上,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窑里从未有过的踏实。曹勇和小花趴在炕桌上,用手指头划着算珠玩,嘴里念叨着老师教的算术题。环宇娘坐在一旁,眯着眼睛笑,手里还在给曹勇缝书包。
曹二蛋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递过来一块没吃完的喜糖。“甜不?”他问。
惠娥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点了点头。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顺着喉咙往下淌,暖了胃,也暖了心。
小溪还在村西头潺潺流着,梧桐树叶在晚风中沙沙响,像是在唱一支古老的歌谣。惠娥知道,往后的日子不会一直是甜的,或许会有柴米油盐的琐碎,或许会有鸡飞狗跳的争执,但只要身边有这个踏实的男人,有这两个懂事的娃,有这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她就什么都不怕。
月光爬上梨树枝头,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曹二蛋牵着惠娥的手,走进窑里,窑门“吱呀”一声关上,把所有的风霜都挡在了外面。炕桌上的煤油灯明明灭灭,映着满炕的欢声笑语,像首唱不完的歌,在这黄土坡上,轻轻地,暖暖地,一直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