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腾的黄河水,在兖州东郡的峡口处,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两岸坚硬的高耸的岩壁如同沉默的巨人,阻挡着人们沟通南北的梦想。
然而,在这片被选定为运河穿越黄河的关键节点上,一场人与天地的较量正以最原始也最激烈的方式进行着。
王潜更是亲临峡口督战。
工兵营的精锐与三百名鲜卑劳工,顶着呼啸的河风与飞溅的冰冷水沫,在陡峭的崖壁上艰难作业。
鹤嘴锄凿在岩石上,只留下浅浅的白痕,火星四溅。
巨大的石料需要数十人喊着号子,用绳索、撬杠一点一点挪动,稍有不慎,便是人亡石坠的惨剧。
“放‘伏火’!”工兵营校尉一声令下。
只见数名工兵小心翼翼地将一种混合了硝石、硫磺、木炭粉末的黑色药包塞入预先打好的石孔深处,压实封土,只留引线。
这是研造司反复试验出来的雏形火药,虽远不如后世威力,但已是开山裂石的利器。
“嗤嗤嗤……”引线点燃,迅速燃尽。
“轰隆!轰隆!”
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接连炸开,坚硬的岩壁剧烈震动,碎石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峡口。
待烟尘稍散,只见原本光滑的岩壁上赫然出现了数个大坑,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开来。
“成了!快,清理碎石!”校尉嘶哑着嗓子吼道。
鲜卑劳工们被这恐怖的巨响震得耳膜生疼,不少人面露惊恐,但监工的鞭子立刻抽打过来:“愣着干什么?快去搬石头!”
鲜卑的劳工们麻木地冲上前,用粗麻绳捆住滚落的巨石,然后在工兵的指挥下喊着号子奋力的拖拽着。
锋利的碎石划破他们的皮靴和手掌,鲜血混着泥水渗入脚下的土地。
有人不慎滑倒,沉重的石块滚落,惨叫声瞬间被涛声吞没……
这一幕幕,也全都被后方相对安全的工段上,那些拿着工钱、吃着饱饭的大汉河工们看在了眼里。
他们眼中既有对工程艰险的敬畏,更有一种庆幸。
他们庆幸自己生在大汉!
大河汤汤,泽被黎庶
运河工程的启动,几乎是牵动了整个帝国,并源源不断地吸纳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尤其是那些因天灾人祸而失去生计的流民。
兖州、豫州、冀州等地,春旱虽未酿成大灾,却也使得许多靠天吃饭的佃农和小自耕农陷入困境。
而运河工地的招募令,却如同久旱后的甘霖,滋润在了人们绝望干涸的心头。
告示贴满城邑乡野,官府的书吏们带着简易桌椅,深入田间地头进行登记。
“工钱日结,管两顿饱饭,家眷可在后方安置区购买平价粮!”
“放心,这可是陛下和王师敲定的,少不了你们的……”
简单的承诺,对挣扎在饥饿线上的百姓而言,无异于天籁之音。
那些没有生计、生活困苦的人们,纷纷带着家眷的希望,背着简单的行囊,汇入了这条由血肉和汗水铺就的运河当中。
工地上,不再是过去征发徭役时那种死气沉沉的景象。
河工们虽然疲惫,但眼中有了光,干活时也有了力气,因为每一锄头下去,都意味着晚上能拿到沉甸甸的铜钱,能让远方的妻儿多吃一口饱饭。
傍晚收工,营区外围的空地上,自发形成了一个热闹非凡的集市。
精明的商贩嗅到了巨大的商机,推着小车,挑着担子蜂拥而至。
“热腾腾的蒸饼,刚出锅的羊肉汤,便宜卖嘞!”
“结实耐穿的麻布鞋,葛布短褐,下工换身新!”
“针头线脑,陶碗木盆,家里用得着的都便宜!”
刚刚领到工钱的河工们,成了这里最受欢迎的顾客。
张老栓攥着还带着体温的几十枚铜钱,犹豫片刻,走到一个卖粗布的摊子前:“掌柜的,扯几尺布,要结实点的,给娃做身衣裳。”
他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布匹,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旁边有人买了新鞋,当场就换下脚上破烂的草鞋;有人打了一碗油汪汪的羊肉汤,蹲在路边吃得满头大汗,一脸满足。
这微小的消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荡起一圈圈不断扩大的涟漪。
运河沿线,尤其是工段附近的集镇,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
酒肆饭铺的生意好了数倍,铁匠铺日夜不停地打造着鹤嘴锄、十字镐和钢钎,车马店挤满了运送粮食、木料、石料的商队。
为满足庞大的需求,许多原本半农半工的手艺人也开始扩大生产,甚至招收了学徒。
豫州汝南郡,因疫病而一度萧条的城镇,如今因运河物资转运而重新焕发生机,码头装卸、仓储管理、短途运输,吸纳了大量本地劳力。
大司农统筹调配的物资,通过这条逐渐成形的运河支线和水陆转运站,高效地流动着,不仅保障了工程,也盘活了沿途的经济脉络。
而随着各地工坊的扩建,更多的人们有了一份营收,相应的,朝廷的税收也多了几分。
朝野上下的人们,直到现在才明白了过来。
原来,兴建运河不仅不会劳民伤财,反而还能赚钱。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也全都是因为上下监管到位,贪腐情况稀少的原因。
最后,还离不开那些廉价的鲜卑劳工的付出。
与这热火朝天、充满希望的大汉河工营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鲜卑劳工营的死寂与压抑。
他们被安排在条件最恶劣的工段,承担着最危险的任务:悬崖爆破后的清障、湍急水流中的疏浚、毒气弥漫的沼泽地开凿……
面对每日都会出现的伤亡,他们的监工却视若罔闻,鞭打辱骂是家常便饭。
更让这些劳工们心寒的是,明明知道朝廷支付了高昂的“劳工费”给檀石槐,可落到他们手中的,只有勉强维持生命、连牲口都不如的劣质口粮。
没有工钱,没有保障,受伤生病之后,也只能等死。
阿史那,一个曾是部落里出色猎手的鲜卑汉子,此刻正麻木地拖着一条被落石砸伤的腿,在泥泞中搬运碎石。
他抬头,望见不远处的大汉河工营地,眼里充满了羡慕的神色。
那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空气中飘来诱人的食物香气。
他看到那些汉人河工下工后,能自由地走动,能用自己的血汗钱换取所需,能和同伴说笑,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希望……
可再看看自己身边:同伴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监工手中的鞭子,随时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鲜卑少年在搬运重石时力竭摔倒。
监工立刻冲上去,鞭子如毒蛇般抽下:“废物!装什么死!起来!”
少年蜷缩着,发出痛苦的呻吟,周围的其他鲜卑劳工只是默默看着,眼神深处是压抑的愤怒和绝望。
“凭什么……”
阿史那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拳头在泥水中攥紧。
一处高地上,王潜默默的站在那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吩咐下去……”
王潜对着身旁的亲随吩咐道:“从今日起,凡在爆破、清障等险工中受伤的鲜卑劳工,只要不是当场毙命的,抬下来后,由随军医士给予基本救治。
另外,每日再拨出少许粟米,在鲜卑营中设一粥棚,由我们的人亲自分发,确保每人能分到一碗薄粥。
记住,要让他们知道,这口粥,是大汉朝廷额外给的,不是他们主子檀石槐的恩赐。”
“喏!”
亲随答应一声,随即快步退了下去。
王潜的命令很快便执行了下去。
当几个在爆破中受伤的鲜卑劳工被抬下前线之后,没有被像以往那样直接扔进死人堆,而是被工兵营的士兵抬到简陋的伤号棚。
当看到大汉的医士们,为他们清洗包扎了伤口时,鲜卑营中第一次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而当傍晚,一桶桶冒着热气的稀粥由汉军士兵发到每个鲜卑劳工手中,许多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是怀疑、是惊讶?还是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动摇?
这微不足道的“小恩小惠”,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水,瞬间在鲜卑劳工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涟漪。
想到自家人的苛待,再看看大汉给予的一丝“怜悯”,无数劳工的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异样的情绪。
“他们……竟然给我们治伤?”一个捧着稀粥碗的鲜卑劳工喃喃道,声音干涩。
“还给了粥……虽然稀,但却是热的……”另一个劳工小口喝着,感受着久违的暖意流进冰冷的肠胃。
“檀石槐……他只当我们是能换钱的牲口,死了就死了……”
阿史那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可你们看看那些汉人,他们干活虽然也累,可人家有工钱,能吃饱,病了伤了有人管,而我们呢?!”
“都在吵什么?”
监工听到了骚动,提着鞭子走过来。
看到监工过来,人群暂时安静了,但监工没有看到,许多低垂下去的头颅下,那眼中燃烧的火焰,并非熄灭,而是被强行压了下去。
仇恨的种子,在对比中疯狂滋长!
黄河的咆哮依旧震天动地,运河的雏形在血肉与汗水中艰难地向前延伸。
这浩大的工程,改变的不止是大地的脉络,更是在重塑着无数小人物的命运,悄然搅动着远在草原的权力格局。
大河两岸,一边是日渐兴旺的烟火人间,一边是压抑待爆的仇恨熔岩,共同构成了这最真实也最惊心动魄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