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乐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那里还留着方才被建木花印烫过的灼痛感,像一枚顽固的印记,时刻提醒着他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心头的挣扎像被揉皱的纸团,怎么也展不平。梧桐那句“该来的躲不掉”在耳边盘旋,和梦境里炸开的火光、断裂的仙舟碎片反复重叠,搅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带着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脚边散落的算盘珠子反射着油灯昏黄的光,青石板的凉意顺着赤着的脚底往上钻,却压不住从心口蔓延开的焦灼。他甚至能清晰地数出自己脉搏跳动的频率,每一下都像敲在紧绷的弦上,随时可能崩断。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嗡”声钻进耳朵。
那声音起初细若蚊蚋,混在窗外的风声里几乎听不真切,可凝神细听,又能捕捉到一种奇异的震颤,像是深埋地下的根系正在苏醒,带着古老而神秘的韵律。齐乐猛地抬头,视线瞬间被那本躺在地上的《山海经》攫住——齐乐此时并没有为山海经提供灵力供给,但山海经却依旧腾空而起,书页边缘泛着层淡淡的金光,像被晨露打湿的蛛网,在空中微微颤动,仿佛一呼一吸间都透着生命的气息。
梧桐惊得屏住了呼吸,下意识看向齐乐,得到了齐乐同样疑惑的眼神,于是往床里缩了缩,原本松弛下来的指尖又开始微微发颤。膝头的凤皇扑腾着灰扑扑的翅膀飞起来,绕着悬浮的古籍盘旋不休,黑豆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满是孩童般的好奇,却又带着几分警惕,不时用尖喙往书页上啄一下,又飞快地缩回来。
紧接着,书页开始无风自动。
泛黄的纸页一页页飞速翻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急雨打在芭蕉叶上。古奥的篆字在灯光下一闪而过,像是无数条银蛇在纸上游走,快得让人看不清具体的笔画。那些记载着山川精怪、神异传说的页面匆匆掠过——有长着九个脑袋的开明兽,有背生双翼的毕方鸟,还有衔木填海的精卫——插画上的神兽在昏黄的光线下投下模糊的影子,仿佛随时会从纸页里跳出来。
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泛起了细微的涟漪,那层淡淡的金光也越发炽烈,像融化的金子在书页边缘流淌。齐乐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在空气中弥漫,拂过皮肤时带着书页特有的油墨香,又混着某种草木的清芬。
凤皇突然停在窗棂上,歪着脑袋死死盯着古籍,尖喙里发出“喳喳”的轻叫,声音里带着点急促,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为这诡异的景象表达困惑。
突然,翻页的动作猛地停了。
“唰”的一声轻响,《山海经》像被无形的手按住,稳稳地定在了其中一页。悬浮的书页缓缓转动,带着金光的边缘在空气中划出柔和的弧线,最终将页面正对着齐乐和梧桐,仿佛一位沉默的指引者,特意要让他们看清上面的秘密。
那是一幅建木的画像。
画中的建木远比任何古籍记载的都要雄伟——树干粗壮如连绵的山脉,褐绿色的树皮上布满了古老的纹路,纵横交错,像是天然形成的符咒,又像是流淌的河流。无数枝条向四面八方延伸,遮天蔽日,枝叶间缠绕着淡淡的云气,白得像棉絮,隐约能看见长着翅膀的飞禽、拖着长尾的走兽在枝桠间栖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而它的根系,则像无数条青色的巨龙,深深扎入地下,穿透层层岩层,盘根错节,仿佛与整个大地的脉络连为一体,每一寸都透着苍茫与厚重。
可最让两人心头一震的,是建木的顶端。
在那直插云霄的树冠最高处,没有繁茂的枝叶,而是悬浮着九颗球型的光点。那些光点通体雪白,像被月光淬过的珍珠,散发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又像九颗微型的太阳,均匀地分布在树冠顶端,彼此间有淡淡的光带相连,织成一个完整的圆环,在云气中若隐若现。
这与他们所知的建木截然不同。
无论是泛黄的古籍,还是梧桐从花印中捕捉到的神念碎片,建木的顶端都该是直通天阙的枝干,带着刺破苍穹的凌厉,从未有过这样九颗温润发光的球体。那些白光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透着一种神圣而古老的气息,仿佛蕴含着开天辟地般的力量,看得久了,竟让人有种心神被涤荡干净的错觉,连呼吸都变得平和起来。
齐乐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想要触碰那幅画像。可就在距离书页半寸的地方,他猛地停住了——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力量从画中传来,像是隔着时空的回应,带着某种无声的诉说,又像是耐心的等待,让他不敢再往前一步。
梧桐的目光紧紧锁在那九颗光球上,连呼吸都放轻了。掌心的建木花印忽然微微发烫,传来一阵熟悉的悸动,却不再是之前撕心裂肺的灼痛,而是一种温柔的共鸣,像春溪流过卵石,像晚风拂过竹林,仿佛那画像上的光点,与她掌中的印记本就是一体,此刻正隔着纸页轻轻相拥。
“这是……什么?”梧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晃动,映得她眼底的疑惑与惊奇格外清晰。
齐乐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画像,瞳孔微微收缩。他的脑海里像有风车在转,无数碎片飞速掠过——梦境里那艘被建木根须缠绕的仙舟,那些从天而降、闪着银光的战斗机,建木枝叶纷飞如绿色暴雨的惨烈景象……这九颗光球,会不会就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它们是建木的力量源泉,是维持平衡的枢纽?还是某种即将到来的警示?又或者,是他们从未知晓的、关于建木最本源的秘密?
悬浮的《山海经》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金光,画像上的建木静静矗立,仿佛从亘古就存在于此。九颗光球在画页上明明灭灭,光带随着光芒的强弱微微伸缩,像是在无声地指引着什么。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更加明亮,云絮彻底散开,银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与金光交织在一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流动的画。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种神秘而肃穆的氛围里,连凤皇都安静下来,只是歪着头,盯着那九颗光球出神。
齐乐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仿佛被这神秘的气息填满。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看来,我们确实要去见见建木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山海经》上的金光忽然闪烁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而梧桐掌心的花印,也轻轻发烫,像是一声温柔的应和。
……
傍晚的霞光把青石板路染成了蜜色,像泼翻了的蜂蜜罐子,连空气里都飘着点甜丝丝的暖。林野背着半旧的书包站在巷口,帆布带子磨得发毛,边角还沾着块洗不掉的墨渍——那是上个月上道法课打瞌睡,被老师用粉笔头砸的。他往巷子里瞥了眼,喉结悄悄滚了滚,书包侧袋里的不锈钢保温杯撞出“哐当”轻响,里面是他妈早上灌的枸杞水,说是加了当归黄芪,能补灵气。林野偷偷抿过一口,苦得龇牙咧嘴,还不如街角便利店三块五一罐的能量饮料带劲,至少那玩意儿喝下去,打游戏都能多撑两分钟。
“咳。”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把脊背挺得像根绷紧的竹竿。穿堂风卷着几张皱巴巴的外卖传单掠过墙根,塑料纸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三只肥硕的橘猫蹲在绿色的垃圾桶盖上,尾巴圈成蓬松的圈,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瞳孔里映着他刻意摆出来的严肃表情。这几只猫几年前灵气刚冒头时还野得很,敢趁人不注意冲腿肚子龇牙,如今早被城管队的驱妖喷雾训得服服帖帖,见了穿制服的就缩成毛球,只剩蹲在一旁当看客的份。
林野把书包往斑驳的砖墙上一甩,拉链头撞在墙面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抬手按在墙上,指尖划过墙缝里钻出的青苔——这玩意儿最近疯长得离谱,上周还只是星星点点的绿,现在已经爬满了半面墙,毛茸茸的像块没擦干净的抹布,摸上去潮乎乎的,带着股泥土的腥气。街坊们聚在便利店门口闲聊时都说,这是建木复苏闹的,连带着小区花坛里的月季都成了精,藤蔓顺着水管往二楼空调外机上爬,开的花苞比拳头还大,物业大叔每天扛着修枝剪追着藤蔓跑,骂骂咧咧的样子像是在跟谁打架,剪下来的花枝扔进垃圾桶,第二天准能从桶底钻出新的嫩芽。
“气沉丹田……”林野低声念叨着,模仿着灵气复苏之后火起来的《修真少年》动漫里的姿势扎了个马步。校服裤洗得有点缩水,裤脚吊在脚踝上方,露出的皮肤上沾着块泥点——那是刚才路过街心公园时,被突然窜出来的松鼠妖蹬的。那畜生现在野得很,敢抢遛弯老太太手里的油条,前阵子还把公园长椅的木板啃出了个洞,搁以前,见了人早就溜得没影。
一股微弱的热流从丹田慢悠悠往上爬,像条懒得动的蚯蚓,爬两步还得歇口气。林野屏住呼吸,猛地抬掌向前推去——
“呼!”
半片枯黄的梧桐叶从墙头上飘下来,打着旋儿,慢悠悠落在他脚边。
他维持着推掌的姿势僵了三秒,脸颊慢慢发烫,连带着耳根都烧了起来。斜对面三楼阳台上晒被子的张大妈探出头,嗓门亮得能穿透整条巷子:“小林啊,又在练你那个啥‘法术’呢?你妈在阳台上喊你回家吃饭啦!”
“知道了张阿姨!”林野梗着脖子应了声,手却没放下来。他咬咬牙,把校服领口扯了扯,集中精神再试一次,这次连脚趾都蜷紧了,校服后背很快洇出一小片汗湿的印子,像朵深色的云。
“嗡——”
指尖终于泛起层淡淡的白光,弱得像快没电的手电筒,又像涂了层廉价的荧光颜料。墙根那几只橘猫懒洋洋地眨了眨眼,其中一只甚至打了个哈欠,露出粉嫩嫩的舌头和尖尖的小牙。这是最基础的“微光术”,现在连隔壁小学的小豆丁都会,顶多晚上走夜路时当手电筒用,照不亮半米远,连只蚊子都熏不走。
可林野盯着那点光,眼睛却亮了起来,像落进了两颗星星。
十几天前建木复苏那晚,他正趴在桌上赶数学卷子,有道函数题算了三遍都不对,气得把笔往桌上一摔。就在那时,脑子里突然像炸开朵烟花,无数细碎的光点四处乱窜,麻酥酥的,像喝了冰镇汽水的那种爽快感。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能让铅笔在桌上滚半圈了——以前最多只能让橡皮挪挪位置,还得憋红了脸。这变化细微得像掉了根头发,却让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兴奋到后半夜,连做梦都在练大招。
“肯定不一样了……”他喃喃自语,收回手揉了揉发烫的指尖,白光像断了电似的消失了。书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嗡嗡”的,是死党李浩发来的消息,问他去不去看今晚的妖族格斗直播。说是有只修行黄鼠狼精,昨晚把动物园里的老虎妖给揍了,现在全网都在赌今晚它能不能赢过新来的黑熊精,赔率都开到一比三了。
林野摸出手机,屏幕裂了道缝,是上次跟人争“谁的灵气更纯”时摔的。他打字回了个“不去”,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我在修炼。”
李浩几乎是秒回:“得了吧你,上次月考全班倒数第五,道法课理论知识才考了三十二分,你那点灵气够给计算器充电不?”后面还跟了个嘲讽的表情包。
他恶狠狠地把手机塞回书包,拉链拉得太急,夹到了校服袖口,扯了半天才拽出来。疼倒是不疼,就是心里那点刚冒头的火苗,被浇得滋滋冒烟,堵得慌。
巷口传来电动车的铃铛声,“叮铃铃”的,是收废品的老王骑着三轮车经过。车斗里堆着的纸壳箱上,贴着张皱巴巴的招工启事,是社区发的,印着“道门服务中心招聘登记员,要求:能熟练使用办公软件,灵气等级c-及以上,吃苦耐劳优先”。林野的目光扫过那行字,像被针扎了似的移开——他去年在学校测的灵气等级是d+,连小区门卫大爷都比他高两级,大爷能徒手掀动垃圾桶,他顶多能帮忙搬个快递盒。
“等我觉醒了真正的力量……”他对着空巷子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被谁听见,又带着点不服输的狠劲。风卷着更多的落叶飘进来,其中一片卡在了墙缝的青苔里,叶尖沾着点金光,像枚被遗忘的勋章。
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呜哇——呜哇——”由远及近,又慢慢远去。大概又是哪个地方的植物妖长得太疯,把路给堵了。昨天新闻里说,城东的护城河沿岸,一夜之间长出了半人高的芦苇,根须缠在一起,连汽车都开不过去,消防员带着喷火装置才清理出条道。
林野背起书包往巷外走,路过垃圾桶时,那几只橘猫终于舍得挪窝,“噌”地蹿进了旁边的灌木丛,尾巴尖扫过一片突然绽开的紫色小花,花瓣像星星,沾着傍晚的露水,亮晶晶的。
他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看着它滚出老远,“嗒”地撞在墙角那丛疯长的青苔上。奇怪的是,石子没弹回来,反而被青苔悄无声息地裹住了,嫩绿的丝绦般的枝条慢慢缠上去,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住。
林野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下。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那片绿油油的青苔,又抬头看向天边——晚霞正一点点沉下去,把云染成了深紫色,像极了建木复苏那晚,他趴在窗台上看到的天空,也是这么浓,这么沉,仿佛随时会滴下颜料来。
“总有一天……”他攥紧了书包带,指节都发白了,快步走出了巷子,背影在暮色里拉得老长,“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
风吹过空荡荡的巷子,墙缝里的青苔轻轻晃动,像在点头。裹着石子的地方,隐约透出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金光,像埋在土里的星星,正悄悄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