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深处,云雾似千年未散的牛乳,浓稠地漫过层叠的殿宇飞檐。与外界灵气复苏后草木疯长的喧嚣不同,这里的松柏依旧保持着太古般的苍劲,每一寸树皮都刻着时光打磨的纹路;石阶缝隙里的苔藓安分地伏着,绿得沉静,仿佛连风都带着沉淀了万载的肃穆,拂过檐角铜铃时,只敢发出细若游丝的轻响。
天枢总部的核心殿宇“观星台”内,烛火在青铜灯盏里明明灭灭,映得四壁悬挂的星图卷轴忽明忽暗。鬼谷子端坐于青玉案前,素色道袍上用银线绣着的北斗七星,在微光中流转着淡芒。他银发如瀑垂落肩头,几缕发丝拂过指尖那枚刻满星图的玉简——这玉简是商周年间姜子牙亲手雕琢,触手生凉,却能随着持玉者的神魂搏动,此刻正微微震颤,像在呼应着某种看不见的悸动。
方才那阵心悸来得猝不及防。
并非山雨欲来的压迫,也非强敌环伺的警铃,而是像一根浸了冰水的针,猝然刺入神魂最敏感的褶皱里。那瞬间,殿外掠过的风似乎凝滞了,案上香炉里升起的烟柱突然折断,连烛火都缩成了豆大的光点,仿佛整个天地都在那一秒屏住了呼吸。
建木复苏的异象已持续月余。
天地间灵气翻涌如沸,城市墙角的青苔疯长似潮水,深山老林的精怪敢闯闹市抢油条,凡人修行灵力的人越来越多——这些早在天枢的推演之中。观星台底层的卷宗库里,从大禹治水时“建木初现,洪水退”的龟甲刻辞,到唐宋年间“建木隐,妖祟息”的文人札记,关于“建木周期”的记载密密麻麻,每一次复苏都伴随着秩序的震荡与重构,算不得意外。
可方才那瞬间的悸动,却带着种全然陌生的气息。
像藏在春潮后的暗礁,明明灭灭,捉摸不定;又像埋在粮仓底的霉斑,悄无声息,却透着令人不安的腐气。鬼谷子指尖摩挲着玉简上的斗柄,眸中掠过一丝沉吟——他活了太久,见过商汤灭夏时的烽火,看过楚汉相争时的血河,连盛唐气象与宋元更迭都一一亲历,却从未感受过如此诡异的“存在感”:它明明真实到刺痛神魂,却又虚无得抓不住半点痕迹。
“传天冲盟主。”
鬼谷子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穿透殿门。檐角的铜铃被这道声浪惊动,“叮铃”一声轻响,旋即又沉入寂静,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片刻后,一道青影自殿外石阶踏空而来。来人足尖点在门槛上时,衣袂带起的风连烛火都没吹动分毫,落地时更无半分声响——这是天冲盟独有的“踏虚步”,唯有将灵力炼至“气沉于踵”的境界才能施展。天冲盟主左手托着副龟甲,龟甲边缘泛着温润的包浆,显然是千年古物;额间嵌着枚鸽卵大的晶石,晶石里流转着细碎的光点,正是天枢用来推演天机的信物“测天晶”。
“先生。”天冲盟主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鬼谷子指尖震颤的玉简,眉头微蹙,“方才天地气机有一瞬紊乱,测天晶突然发烫,属下正欲禀报。”
鬼谷子抬眼,眸中精光一闪。他指尖轻叩玉案:“天冲盟推演此兆,源头何在?”
天冲盟主依言将龟甲置于案上,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指尖泛起淡金色的灵力,缓缓点向龟甲中央的裂纹。刹那间,龟甲上的纹路骤然亮起,无数细碎的光点从裂纹中涌出,在空中游走、凝聚——这本该是天机显化的征兆,可那些光点刚要聚成具体的影像,却突然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搅散,化作一片混沌的光晕,连带着测天晶都“嗡”地一声,光芒黯淡下去。
“奇怪。”天冲盟主撤回手,指尖竟渗出细汗,“建木灵气本就会干扰天机线,寻常异象尚能窥见模糊轮廓,可方才那道悸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用‘障’彻底蒙住了。”
他又试了三次。
第二次,光点刚聚成半片云影,便被一股黑气冲散;第三次,竟有细碎的光点逆着灵力流动,试图钻进测天晶——天冲盟主猛地收手,额间晶石已烫得惊人,“是‘噬天机’!这东西在主动吞噬推演的灵力!”
鬼谷子望着案上恢复沉寂的龟甲,缓缓起身。他走到殿外的露台,夜风带着泰山特有的清寒拂来,吹得道袍猎猎作响,银发在风中翻卷如浪。远处天地相接处,建木的虚影正若隐若现:那棵传说中贯穿天地的巨木,树干粗得能吞没整座城池,根系在云层里舒展如网,枝干上垂落的灵雾像银河倾泻,每一滴都蕴含着足以让凡人瞬间爆体的灵气。
“建木是天地的‘骨’。”鬼谷子望着那虚影,声音低沉如古钟,“骨生则血涌,血涌则藏于骨缝的东西,也该醒了。”
天冲盟主跟上露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测天晶仍在掌心发烫:“先生是说……有东西借建木复苏之力,藏在了这场天地异变里?”
“不是借势。”鬼谷子摇头,指尖指向天边最暗的那片云——那里的云层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变黑,边缘却泛着诡异的银光,“是‘同生’。建木的根须扎得太深,深到能触碰到轮回之外的‘沉渣’。三百年前我读李斯的残卷,他在焚书坑儒时曾见‘黑风裹星坠于东海’,当时只当是方士的妄言,如今想来……”
他顿了顿,眸色凝重:“那或许是这位法家先驱,在刀光剑影里偶然瞥见的真相。”
“传令天枢七星。”鬼谷子转身,道袍下摆扫过露台的青石,带起细尘纷飞,“从今日起,盯紧所有与‘初醒’相关的异常。凡灵气觉醒时伴有‘异兆’者——无论是出生时天生异瞳,还是觉醒时天地色变,哪怕只是让墙角的青苔多长了半寸,都要一一记录在案。”
天冲盟主躬身应是,正欲转身,却被鬼谷子叫住。
“告诉天枢子弟,”鬼谷子的目光越过层叠的山峦,落在东南方向的人间灯火处——那里,一个背着半旧书包的少年正踢着石子走出巷子,校服裤脚沾着的泥点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建木复苏只是序幕。真正要来了的东西,或许就藏在某个没人在意的角落。可能是街心公园啃长椅的松鼠妖,可能是小区花坛里疯长的月季花,甚至可能是……一个对着墙根青苔练推掌的愣头青。”
露台上的风突然转了向,卷着泰山的寒气,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那里,林野刚走出巷口,书包侧袋的不锈钢保温杯突然轻轻晃动,“哐当”一声轻响。杯壁上,映着天边沉落的晚霞,也映着少年攥紧书包带的手——指节泛白,像在握着什么即将破土而出的秘密。而巷子深处,墙缝里的青苔正悄悄收紧缠绕石子的枝条,嫩绿的丝绦间,一点极淡的金光正慢慢晕开,像埋在土里的星星,终于要眨开眼睛了。
林野的生活像块被晒得温热的年糕,黏糊糊地裹着日常的甜腻。早上六点半被他妈掀被子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摸过枕边的校服套上,领口还沾着昨晚没洗干净的油渍——那是吃泡面时洒的,汤水里飘着的枸杞颗颗分明,和保温杯里的一模一样。
“赶紧喝了!”他妈把保温杯往餐桌上一墩,搪瓷碗沿磕出个豁口,“张阿姨说她家小虎喝这个,灵气等级上周从d-涨到c了,你也给我争点气!”
林野捏着鼻子灌下半杯,苦味儿顺着喉咙往胃里钻,眼角都呛出了泪。他瞥了眼窗外,天刚蒙蒙亮,东边的云层已经透出点橘色,像被谁不小心泼了碗橘子汽水。这时候的太阳还藏在云后面,像个没睡醒的懒汉,连光都透着股软绵绵的劲儿。
“知道了知道了。”他含糊着应,抓起书包往门口冲,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巷子里的青苔又长了些,夜里的露水没干,踩上去差点打滑——这玩意儿最近总跟他过不去,上次练推掌时绊了他一跤,害得他在李浩面前摔了个屁股墩,被笑了整整一周。
学校的日子乏善可陈。数学课老师在讲台上推导函数,粉笔灰簌簌往下掉,林野盯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阳光穿过叶缝,在他手背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无数只跳跃的小金虫。他悄悄蜷起手指,那光斑竟跟着往掌心缩了缩,淡得几乎看不见,却让他后颈的皮肤微微发烫。
“林野!”数学老师的粉笔头精准地砸在他桌上,“这道题的解法,你来讲!”
他猛地站起来,桌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全班哄笑起来,李浩趴在桌上,肩膀抖得像筛糠。林野涨红了脸,盯着黑板上的抛物线,脑子里却全是中午的太阳——这个点的太阳最烈,晒在操场上能把塑胶跑道烤得发软,每次体育课自由活动,他总爱找个没人的角落蹲着,闭着眼感受阳光往骨头里钻的热度,那时候丹田的热流会比平时活跃些,像条刚睡醒的小蛇,在肚子里慢慢扭。
“不会?”老师皱着眉,“坐下吧,上课别走神。”
他悻悻地坐下,指尖在裤缝上蹭了蹭。刚才被光斑照过的地方,还留着点微弱的暖意。这事儿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李浩。灵气检测课上,仪器总在他手心亮到一半就灭了,老师说他是“灵气感应迟钝”,同学说他是“天选废柴”,只有他自己知道,太阳最盛的时候,那股热流能爬到胸口,像揣了个小小的暖水袋。
午休时李浩拽他去小卖部,冰柜里的可乐冒着白气,瓶身上凝的水珠滴在柜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看,妖族格斗赛的最新赔率!”李浩举着手机,屏幕上黄鼠狼精的头像龇着牙,“我押了五十块它赢,今晚要是赢了,就能换个新鼠标了!”
林野没接话,眼睛瞟着窗外的操场。阳光把地面晒得发白,几个女生撑着伞走过,裙摆被风吹得鼓鼓的。他突然想去晒太阳,哪怕被晒得满头大汗,也比待在阴凉里舒服。“我去操场走走。”他丢下一句,转身往外跑。
李浩在后面喊:“你这人真怪,大中午的晒什么太阳,想当烤猪啊?”
他跑到操场角落的单杠下,盘腿坐下。阳光像金色的细沙,铺在他手背上、脸颊上,连校服的布料都被晒得发烫。他闭上眼睛,默念着从动漫里看来的口诀,这次没扎马步,只是摊开手掌对着太阳。丹田的热流果然醒了,比早上活跃得多,慢慢往上爬,爬到心口时,指尖竟泛起了比昨天更亮的白光,像沾了点融化的金子。
“喂,你在这儿干嘛?”
他吓了一跳,白光“嗖”地不见了。扭头看见班长陈雪,她抱着作业本,额前的碎发被汗浸湿,贴在脑门上。“老师让我找你,道法课要抽查背诵。”
林野心里一紧。道法课本上的灵气理论他一个字都记不住,什么“天地灵气三分法”“妖修与道修的本质区别”,看得他头都大。可他总觉得,那些印在纸上的字干巴巴的,不如太阳照在身上实在——太阳的力量哪需要分什么类别,热就是热,暖就是暖,像奶奶织的毛衣,不用说明书也知道是好东西。
“知道了。”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陈雪盯着他的手看了一眼,眉头微蹙:“你的手怎么这么红?被晒伤了?”
他低头看,掌心果然泛着不正常的红,像刚被热水烫过。“没事,可能是晒的。”他含糊道,心里却突突直跳——刚才那道白光,她看见了吗?
陈雪没再追问,转身往教学楼走。林野跟在后面,看着她的影子被太阳拉得老长,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比平时浓了点,边缘还泛着淡淡的金边,像被阳光描了圈线。他愣了愣,加快脚步追上陈雪,影子又恢复了正常,灰扑扑的,和普通的影子没两样。
是错觉吗?
下午的道法课他果然被抽中了。站起来时腿肚子都在抖,背到“灵气来源分为天地、日月、星辰三类”时,突然卡壳了。老师皱着眉提示:“日月灵气中,哪一种对初阶修行者更易吸收?”
全班同学都在看他,李浩还在下面做口型:“月亮!”
可林野看着窗外的太阳,那光芒亮得晃眼,像在冲他笑。他脱口而出:“太阳!”
教室里静了两秒,接着爆发出哄堂大笑。老师扶着额头叹气:“林野,课本上写的是月亮,太阳灵气过于炽烈,初阶修行者吸收会损伤经脉。”
他脸涨得通红,却没改口。心里憋着股劲儿:课本说错了,太阳才是最好的,它那么暖,那么亮,怎么会伤人呢?就像妈妈的枸杞水,虽然苦,可妈妈说对身体好。
放学时路过街心公园,那只松鼠妖又窜了出来,这次没抢东西,只是蹲在树枝上,冲他龇了龇牙。林野没像往常一样躲开,反而停下脚步,抬头看它。夕阳把松鼠的毛染成了金红色,它的眼睛在逆光中亮得惊人,像两颗小小的红宝石。
“你也喜欢晒太阳?”他低声问。
松鼠妖歪了歪头,突然“嗖”地窜下树,往公园深处跑。林野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穿过茂密的灌木丛,来到公园中心的老槐树下。树洞里,竟堆着十几个亮晶晶的玻璃珠,被夕阳一照,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松鼠妖蹲在玻璃珠旁,用爪子推过来一颗最大的,珠子里映着缩小的太阳,像把阳光锁在了里面。
林野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捡起玻璃珠,掌心的温度让珠子慢慢变热,丹田的热流又醒了,这次不再是慢悠悠的小蛇,而是像条活泼的小鱼,在肚子里轻快地游了一圈。
远处传来李浩的喊声:“林野!你跑哪儿去了?”
他把玻璃珠塞进裤兜,转身往回跑。经过老槐树时,抬头看了眼天边的太阳,它正慢慢往下沉,把云彩染成了火红色,像燃烧的。
“明天见。”他在心里说。
裤兜里的玻璃珠轻轻发烫,像揣了颗小小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