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支银箭撕裂光团的刹那,林野感觉整条左臂像是被扔进了滚沸的油锅。
不是循序渐进的灼痛,而是骤然爆发的烈焰——从指尖沿着血脉一路烧到肩膀,肌肉仿佛在瞬间痉挛、收缩,连带着骨头缝里都钻出尖锐的疼。他闷哼一声,射日弓在掌心剧烈震颤,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发白,弓弦勒进皮肉的地方渗出细密的血珠,刚一接触到滚烫的弓身,就“滋”地一声化作白烟。视线里的江面开始扭曲,金乌残魂炸开的火光幻化成无数跳跃的金红色光斑,刺得他眼眶发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着额角的冷汗往下淌,砸在弓身的木纹里,瞬间被蒸腾成细碎的雾。
“林野!”陈雪的惊呼声被江风撕得粉碎。她下意识地往前冲,却被突然掀起的巨浪逼退——浪头足有丈高,裹挟着建木墨绿色的汁液拍在栈桥上,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缝隙里钻出的细根像淬了毒的蛇,疯了似的缠上林野的脚踝。那些根须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竟像是被高温烫到般剧烈扭动,留下一道道红肿的印记,可即便如此,它们仍不肯松口,反而越缠越紧,仿佛要将他拖进江底的混沌里。
林野猛地低头,看见自己的小腿皮肤已经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像是被烈日炙烤了整整一天的石头。他想抬脚踢开根须,膝盖却传来钻心的疼,像是有根烧红的铁丝从骨头里穿了过去。更让他心惊的是,心口那股悸痛再次袭来,比刚才晕倒前的那次更凶,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攥着他的心脏往外拽,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跟着往下沉,空落落的疼。
这感觉……太熟悉了。
他恍惚间想起射出第一箭的瞬间——银箭离弦的刹那,仿佛有片羽毛从心头轻轻飘走,轻得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当时他只当是灵力激荡的错觉。可现在,那感觉被无限放大,像是有人拿着钝刀子,正一下下割着他的魂魄,连带着那些最珍视的记忆都开始晃动、褪色。
眼前突然闪过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她系着那条印着小熊的围裙,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淡淡的疤痕——那是小时候给他煮糖水时被烫伤的。蒸汽模糊了她的侧脸,手里端着刚出锅的饺子,白胖的饺子在青瓷盘里冒着热气,她回头冲他笑,声音温柔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花:“小野,快趁热吃,妈给你多放了醋。”
接着是老张头坐在破庙门槛上编草绳的样子。夕阳透过窗棂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暖黄的光,他粗糙的手指捏着干草,一勾一绕间就编出个结实的结。旁边靠着那把锈剑,剑鞘上的铜环偶尔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他抬头看天,嘴里嘟囔着:“明儿怕是要下雨,得把功德簿收好了。”
还有小时候和陈雪在天枢后院爬那棵老槐树。她踩着他的肩膀往上够高处的野果,树枝划破了她的胳膊,渗出血珠,她却举着通红的果子笑得一脸灿烂,果汁沾在嘴角像抹了胭脂:“林野你看!这颗最大!分你一半!”
这些画面像老电影的片段,在他眼前一帧帧晃过,声音却越来越模糊,距离越来越远,仿佛被江风吹向了不可及的天边。妈妈的声音变成了嗡嗡的杂音,老张头编草绳的手指渐渐透明,陈雪的笑容被火光撕成了碎片……
“为什么……”林野想开口问,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疼。他不明白,为什么射出去的是箭,消失的却是这些?难道每一次拉动弓弦,都是在把自己从原本的生活里剥离?那些平凡的、温暖的、带着烟火气的瞬间,难道是射日必须付出的代价?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突然从脚底涌上来,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不是怕金乌残魂的灼痛,不是怕建木根须的纠缠,而是怕这些画面彻底消失。怕有一天,他再也记不起妈妈饺子里熟悉的醋香,记不起老张头草绳上粗糙的纤维感,记不起陈雪笑起来时眼角那道浅浅的纹路。
他想抓住那些画面,想大喊着让它们回来,可身体的剧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死死缠住了他的意识。胸口的令牌烫得惊人,与射日弓的共鸣越来越急促,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悲鸣。江面上空,第二团光雾正渐渐消散,金色的火焰碎片落在根须上,燃起的大火比刚才更旺,映得半边天都红了,可林野看着那片火光,却觉得眼睛里一片冰凉,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随着那些火焰一同烧尽。
“还能……还能射吗?”赵衍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看着林野泛着潮红的皮肤,看着他紧咬的牙关缝里渗出的血丝,手里的木盒差点脱手掉在地上。那里面还有十支穿云箭,可此刻在他眼里,却重得像块千斤巨石。
林野没有回答。他弓着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滚烫的铁砂,喉咙里又干又疼。他想抬头看看剩下的五个光团,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只能看见陈雪焦急的脸在火光中晃动,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疑惑像颗种子,在剧痛的间隙里悄悄生根——他到底在射什么?是金乌的残魂,还是自己的过去?是在拯救,还是在摧毁?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剧烈的疼痛碾碎了。左臂的灼痛已经蔓延到了胸口,像是有团火在肺里燃烧,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撕裂般的疼。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摇晃,像暴风雨中的树叶,随时都会坠落。射日弓的余温烫得他掌心发麻,木质的纹路深深嵌进皮肉里,可他攥得更紧了,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自己还“存在”的东西。
江风卷着焦糊味扑过来,带着金乌残魂消散前最后的哀鸣。林野闭上眼,任由冷汗和泪水混在一起滑落,顺着下巴滴在栈桥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疼……真的好疼。
不光是身体,还有心里那片正在一点点空下去的地方。那里原本装满了饺子的香气、草绳的触感、爬树的笑声,可现在,它们正随着射出的箭,一点点被剥离、被焚毁,只留下一个越来越大的洞,灌满了江风的寒意。
林野的意识像是被狂风卷着的残烛,在剧痛的浪潮里反复沉浮。当最后一丝力气从紧绷的弓弦上抽离时,他感觉自己像块被掏空的木头,直直往前栽去。
陈雪眼疾手快地扑过来,堪堪接住他下坠的身体。少年的皮肤烫得惊人,像块刚从火炉里捞出来的烙铁,隔着道袍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温度。他浑身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左臂的衣袖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肉上,隐约能看见血管里流淌的淡金色光流,像条躁动的小蛇。
“林野!林野醒醒!”陈雪拍着他的脸颊,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射日弓从他松开的掌心滑落,“咚”地砸在栈桥上,弓身的金光渐渐黯淡,只剩木纹里还残留着细碎的流光,像将熄的星火。
赵衍和两个师弟慌忙围上来,有人想递符咒,却被陈雪拦住——林野体内的日光之力太过炽烈,寻常符咒触上去只会被瞬间焚毁,反而可能加重他的负担。
就在这时,远处的楼宇间突然掠过两道身影,快得像两道破空的箭。
齐乐握着梧桐的手腕,足尖在倾斜的广告牌上一点,借力转向渡口的方向。身体里的《山海经》震得越来越厉害,封面上的山海图纹亮得刺眼,书页间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催促,指引着他往栈桥这边来。
“就在前面!”齐乐低喝一声,目光穿透晨雾,锁定了栈桥上那团微弱的金光。
梧桐的掌心早已被花印烫得发麻,浅绿色的灵力顺着指尖往外溢,在空气中划出淡淡的轨迹。她看见前方的栈桥上缠满了建木的根须,那些深褐色的藤蔓还在微微蠕动,像是刚饱食过的蛇。
“让开!”梧桐清叱一声,掌心的花印突然爆发出耀眼的绿光。不同于建木的阴翳,这绿光温润而蓬勃,化作无数道细长的光刃,精准地斩向挡路的根须。
“嗤——”光刃与藤蔓接触的瞬间,发出布料被撕裂般的脆响。那些坚不可摧的根须竟像纸糊的一般,纷纷断裂落地,断面处渗出的绿色汁液很快就化作无害的水汽,连带着周围蔓延的藤蔓都萎靡了几分。
齐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知道梧桐身负与草木沟通的异能,却没想到她对建木竟有这么强的克制力,仿佛天生就是这些邪异藤蔓的克星。
两人转瞬就落在栈桥上,脚步声惊动了陈雪等人。
“你们是谁?”陈雪警惕地将林野护在身后,手按在腰间的七星剑上,眼神锐利如鹰。天枢与其他道门素有往来,但这两人的气息陌生得很,尤其是那个男人,身上的灵力波动复杂而深邃,让她莫名觉得忌惮。
齐乐没工夫解释,目光早已被陈雪怀里的林野吸引。少年双目紧闭,眉头痛苦地蹙着,嘴唇干裂起皮,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最让他心惊的是,林野体内散发出的那股力量——既炽热又古老,像荒原上永不熄灭的篝火,带着睥睨天地的威严。
“《山海经》有反应。”齐乐低声道,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在丹田处发烫的古书。书页正在剧烈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最终停留在某一页,上面的古老篆字突然亮起,化作一道金光,直直射向林野的眉心。
金光没入的瞬间,林野的身体猛地一颤,嘴里溢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与此同时,齐乐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苍老而厚重的声音,清晰地念出了那段文字:
“羿,上古神射手也。尧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民无所食。羿弯弓射落九日,杀凶兽,救万民。其力能贯金石,其志能撼山河,身携日光之精,永世与金乌相照……”
齐乐瞳孔骤缩。
大羿!
竟然是射落九日的大羿!
他终于明白那股熟悉的日光之力来自何处,也终于懂了《山海经》为何会如此躁动——这本记载了上古万物的奇书,正在感应一位沉睡千年的神只残魂。
“他快撑不住了。”齐乐回过神,快步上前,“他体内的日光之力失控了,再这样下去会灼伤经脉。让我来!”
陈雪犹豫了一下,看着林野越来越红的皮肤,最终还是咬咬牙让开了位置。眼前这男人虽然陌生,但他身上的气息清正,尤其是那本发光的古书,隐隐透着道门典籍的威严,不像是敌人。
齐乐蹲下身,将《山海经》放在林野身侧。古书自动翻开,书页上的文字化作淡金色的光流,缓缓注入林野体内。这光流温和而沉稳,像层薄冰裹住了燃烧的火焰,一点点抚平他体内躁动的日光之力。
林野的眉头渐渐舒展,皮肤上的潮红褪去少许,呼吸也平稳了些。
“暂时稳住了,但他透支得太厉害。”齐乐松了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压制上古神只的力量,对他来说也消耗不小。他抬头看向梧桐,“你的异能与生命气息相关,帮他看看,能不能缓解他体内的灼痛。”
梧桐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悬在林野的手腕上方。掌心的花印亮起柔和的绿光,化作一缕缕纤细的光丝,轻轻缠上他的脉搏。
光丝刚触到林野皮肤的瞬间,梧桐突然“咦”了一声。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少年的血脉里奔涌着两股力量——一股是炽热的日光之力,像团不肯熄灭的火;另一股则是温和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灵力,正顽强地包裹着那团火,像是在守护着什么。而在这两股力量的深处,还藏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金乌的残响,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与解脱。
“他的身体……像是在被两种力量撕扯。”梧桐轻声道,指尖微微颤抖,“日光之力在净化金乌的残魂,可每一次净化,都会反哺给他同等的灼痛。而且……”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野紧蹙的眉头上:“他的魂魄好像不太稳,像是……少了点什么。”
齐乐闻言,低头看向《山海经》。书页上的文字还在闪烁,却不再注入灵力,仿佛也在感应林野体内的异常。他忽然想起刚才那道撕裂云层的金光,想起山海经里关于大羿的记载——这位上古英雄射落九日之后,虽受万民敬仰,却也从此与凡世疏离,最终隐于荒野,再未踏足人间。
难道……每一次动用射日之力,都会让他离“人”的身份越来越远?
江风卷着水汽扑过来,带着建木根须的腥气。远处的仙舟上,剩下的五个光团闪烁不定,像是在不安地躁动,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齐乐看着昏迷中的林野,突然觉得,他们接下来说不定要面对的,不只是苏醒的金乌和疯狂的建木,还有一个正在逐渐“神化”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