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砸在栈桥木板上的钝痛传来时,林野的意识像是被投入滚油的水珠,猛地炸开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触到了粗糙的木纹,闻到了江风里混杂的水汽与建木腥气,甚至能听见齐乐倒抽冷气的声音——这些真实得近乎灼烫的触感,却被一股撕裂般的剧痛覆盖。像是有两把钝刀在他的四肢百骸里同时搅动,一边要将他的意识碾碎,一边要将那不属于他的阴冷灵魂连根拔起。
“呃……”
喉结滚动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林野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在剧烈颤抖,每一次想要睁开,都像是要掀开千斤重的石板。视野里一片混沌,只有些模糊的光影在晃动——那是齐乐焦急的脸,是陈雪伸手想要扶他的动作,还有江面上空那些盘旋的金乌残魂投下的灼热阴影。
他回来了。
只一瞬间,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狂暴的痛苦淹没。那股属于大羿的意识像是被激怒的毒蛇,在他的经脉里疯狂冲撞,带着玉石俱焚的狠戾。林野能清晰地“看”到,那道幽绿的魂影在他的识海里张牙舞爪,兽皮的边缘泛着血光,背后的长弓弓弦紧绷,正对着他那道还显稚嫩的魂体。
“滚出去!”
林野在意识里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去抵抗。可他的灵魂就像一株刚抽芽的树苗,面对的却是历经万载风霜的古木。力量悬殊得可笑,每一次碰撞,都让他的魂体泛起一阵涟漪,仿佛下一秒就要溃散。
但奇怪的是,大羿的魂影也在颤抖。
那些被射落的金乌残魂并未彻底消散,它们的怨毒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咬着大羿的魂体不放。林野能看到丝丝缕缕的金色火焰,正从大羿魂影的四肢百骸里冒出来,灼烧着那幽绿的魂体,发出“滋滋”的声响。而他的身体,那些流淌着日光之力的血脉,此刻也像是活了过来,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排斥的震颤,将大羿的魂影往外推搡。
就像两头困在绝境里的野兽,明知对方强大,却谁也不肯松口。
“林野!”
齐乐的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传来,带着哭腔。林野想回应,想告诉她自己没事,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他的手指突然抽搐着蜷起,指甲深深掐进栈桥的木板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紧接着,脖颈猛地向后仰起,下巴抵着胸口,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属于他的、低沉的咆哮。
视野里的光影骤然扭曲,那模糊的人脸和金乌的轮廓都染上了一层幽绿。林野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猛地往后拽,像是坠入了急速下坠的电梯,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是大羿。他又夺回了控制权。
可这一次,那股阴冷的意识似乎也没讨到好。林野“看”到,大羿的魂影上又多了几处焦黑的痕迹,那双燃着幽绿火焰的眼睛里,除了暴戾,还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的身体晃了晃,竟撑着光弓缓缓坐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每动一下,关节都发出“咔哒”的轻响。
“废物……”一声嗤笑从喉咙里滚出来,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这点痛都受不住?”
话音刚落,异变再生。
或许是金乌的怨毒灼烧得太狠,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排斥终于达到了顶峰,大羿的魂影突然剧烈地闪烁起来。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那幽绿的轮廓忽明忽暗,连带着林野的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机会!
林野的意识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缝隙,像离弦的箭般猛冲出去。他感觉自己撞上了一堵冰冷的墙,那是大羿的魂影在拼命阻拦。剧痛再次袭来,这一次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魂体在碰撞中被磨掉了边角,疼得他几乎要失去意识。
但他没有停。
“还给我……”
这三个字在意识里炸开,带着他对红烧肉的想念,对数学卷子的执着,对朋友的担忧,化作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力量。
“噗通——”
刚刚坐起来的身体,又重重地摔回了木板上。这一次,林野的眼皮终于掀开了一条缝。
他看到了齐乐的鞋尖,看到了陈雪掉在地上的短刀,看到了天空中那抹熟悉的、带着灼热感的金色。这些画面只持续了三秒钟,甚至不够他眨一次眼,就再次被幽绿的阴影覆盖。
意识像是在惊涛骇浪里反复沉浮,每一次浮起,都能抓住片刻的清明,却又立刻被卷入更深的黑暗。身体在木板上不受控制地抽搐,时而蜷缩,时而伸展,像是在演一出荒诞的木偶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林野的意识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回了那片熟悉的地方——他的心湖。
金雾依旧弥漫,湖水却比之前平静了许多,只是水面上还泛着细密的涟漪,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风暴。远处的梧桐林依旧黯淡,却不再摇晃,透着一种诡异的死寂。
而在他对面,金雾缓缓散开,露出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大羿就站在那里,兽皮上的焦痕清晰可见,背后的长弓缺了一角,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他的魂体比之前淡薄了许多,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但那双眼睛里的幽绿火焰,却依旧死死地盯着林野。
林野低头看向自己的魂体。透明,虚幻,边缘还在微微颤抖,每一寸都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仅仅是维持着站立的姿态,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连呼吸都带着撕裂感。刚才那短短几秒钟的争夺,对他的灵魂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
“呵……”
大羿的嗤笑声在空旷的心湖里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他向前走了两步,脚下的金雾随着他的动作缓缓退开。
“这就撑不住了?”他歪了歪头,语气里的刻薄像淬了毒的冰锥,“我还以为,能让这具身体产生排异的灵魂,多少有点韧性。原来……只是只稍微挨了两下就哼哼唧唧的雏鸟。”
林野咬紧牙关,想反驳,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魂体都在微微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大羿伸出那只泛着青黑的手,指了指林野,“抖得像筛糠,连站都快站不稳了。就这样,还想跟我争?”
他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轻蔑:“我射落九日的时候,你这种货色,恐怕连给我提鞋都不配。现在凭这点微不足道的排异,凭那些金乌的残怨,就想拦住我?”
大羿向前又走了一步,周身的阴冷气息虽然减弱了不少,却依旧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放弃吧。你斗不过我的。你的灵魂太弱了,弱得像刚出生的幼崽。与其在这里承受这种撕心裂肺的痛,不如乖乖让开。等我接手了这具身体,完成了我的事,或许……还能让你保留一丝残魂,看看这个被我重塑的世界。”
他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却掩不住深处的暴戾:“想想吧,不用再承受这种痛苦,不用再面对那些你根本应付不了的危机。像你这种只想躲在安乐窝里啃红烧肉的废物,本就不该卷进这些事里来。”
“你说……是不是?”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林野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林野的魂体晃得更厉害了,眼前的金雾开始旋转,耳边传来嗡嗡的鸣响。大羿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每一个字都在放大他的痛苦,放大他的无力,放大他曾经有过的退缩念头。
是啊,他真的撑不住了。
这痛苦太可怕了,像要把他的灵魂一点点碾碎。也许,大羿说得对,他本就不该来这里,不该承担这些……
魂体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像是要融入周围的金雾里。
心湖的金雾随着林野的动摇开始翻涌,那些细碎的光点像是失去了牵引,纷纷朝着雾霭深处坠落。林野的魂体越发透明,连带着周遭的湖水都泛起一层灰翳,仿佛连这片心境都要随着他的意志一同崩塌。
大羿站在对面,幽绿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看得真切,这少年的灵魂正在被痛苦与自我怀疑啃噬,就像当年被天地法则排斥的自己——只不过,林野的脆弱比他那时外露得多,也……可笑得多。
“怎么,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大羿往前踏了半步,兽皮上的焦痕在金雾里泛着暗芒,“也是,像你这样在温室里长大的崽子,哪见过真正的煎熬?射落两只金乌残魂就以为自己是英雄了?告诉你,那点痛,连我当年承受的万分之一都不及。”
他抬手按住背后的断弓,指腹摩挲着弓弦上磨断的纤维,声音里带着种近乎残忍的回忆:“当年我被天地遗弃,神魂被法则寸寸撕裂,日夜都像有烈火在骨头里烧。可我挺过来了,靠的不是什么血脉排异,不是什么怨毒反噬,是我自己。”
“你呢?”大羿猛地抬眼,幽绿的火焰骤然炽烈,“除了躲在这具躯壳里喊疼,你还会做什么?齐乐在外面拼死护着你,陈雪为了拦我差点摔断骨头,你倒好,在这里琢磨着要不要放弃?”
最后一句话像淬了冰的石子,狠狠砸在林野心上。
他恍惚间又看到了栈桥的画面——齐乐紧攥着《山海经》,指节泛白得像要裂开,防护网的符文明明灭灭,她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后退;陈雪被无形的力量弹开时,肩膀重重撞在栏杆上,却连闷哼都没发一声,反手就想再次冲上来。
她们在为他拼命。
而他,却在这里被大羿的几句话戳得快要溃散。
“我……”林野的喉结滚动着,魂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那些快要消散的轮廓竟清晰了几分,“我没有……”
“没有?”大羿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像惊雷炸在心湖上空,“那你告诉我,你现在站在这里发抖,是在干什么?!是在等我把这具身体让给你,还是在等外面那两个蠢货被金乌烧成灰烬,好让你彻底解脱?!”
“闭嘴!”
林野终于吼出了声,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股不容错辨的怒意。魂体周围的金雾被这声怒吼震得四散,湖水猛地掀起一阵浪涛,拍打着无形的湖岸,发出沉闷的轰鸣。
他抬起头,尽管魂体还在刺痛,尽管眼前依旧发黑,可那双眼睛里,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不是幽绿的阴冷,而是属于他自己的、带着倔强的星火。
“我是疼,我是没你能忍,”林野的声音发颤,却一字一句咬得极重,“可我知道,这身体是我的,外面的人是我的朋友。你凭什么……凭什么替我决定要不要放弃?”
大羿眯起眼,幽绿的火焰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被嘲弄覆盖:“朋友?就凭那两个随时可能死掉的蝼蚁?林野,你太天真了。这世间最没用的就是所谓的情谊,当年我射落九日,救了亿万生灵,最后还不是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等你哪天像我一样被所有人抛弃,就会明白——只有力量,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那是你自己的事!”林野猛地向前一步,魂体的刺痛骤然加剧,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他,疼得他差点弯下腰,“我不是你!我不管你当年经历了什么,也不管你想重塑什么世界,我只要我的朋友活着,只要我能回去吃我妈做的红烧肉,这就够了!”
这些话像堵笨拙的墙,或许不够坚固,却带着他最真实的执念。话音落下的瞬间,心湖的水面突然泛起一圈圈金色的涟漪,那些沉落的光点像是受到了感召,竟缓缓浮了上来,在林野的魂体周围轻轻旋转。
大羿的脸色第一次变了。他看着那些围绕着林野的光点,又看了看少年那双明明疼得发颤、却依旧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眼底的嘲弄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像是愤怒,又像是……嫉妒。
“愚蠢!”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出青黑,“这种廉价的执念,也配称之为力量?!”
随着他的怒吼,一股阴冷的气息从他魂体里爆发出来,金雾瞬间变得狂暴,湖水掀起数丈高的巨浪,朝着林野狠狠拍去。那些刚刚聚拢的光点像是受惊的萤火虫,瞬间四散奔逃。
林野的魂体被巨浪狠狠撞上,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溃散。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勉强稳住身形,魂体的边缘已经变得极其模糊,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
“看到了吗?”大羿站在浪涛中央,幽绿的眼睛里满是疯狂的快意,“这就是你所谓的执念?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连尘埃都不如!”
他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让心湖剧烈震颤:“我告诉你,你的排异也好,金乌的怨毒也罢,都撑不了多久。等我彻底炼化了这具身体,等我射落剩下的金乌,你这点残魂,连让我记住的资格都没有!”
林野死死咬着牙,疼得几乎要失去意识。但不知为何,大羿那些充满恶意的话语,此刻却像一根火柴,点燃了他心底最后一点不甘。
他想起了妈妈早上出门时的叮嘱,想起了同学在球场上的笑骂,想起了齐乐念咒语时认真的侧脸,想起了陈雪挥刀时带起的风声。那些平凡的、温暖的、带着烟火气的瞬间,此刻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像一道道暖流,缓缓淌过他剧痛的魂体。
是啊,他是疼,是弱,是没什么大志向。
可他想守住这些。
哪怕粉身碎骨,也想守住。
“你……炼化不了的。”林野抬起头,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的魂体虽然还在颤抖,边缘却不再消散,反而透出一丝微弱的金光,“这身体……认我。”
大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放声狂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心湖里回荡,带着说不出的癫狂:“认你?它认的是这血脉!是射日神弓的传承!你以为它认的是你这个连箭都拉不稳的废物?!”
“或许吧。”林野看着他,眼底的光越来越亮,“可它记住的,是我疼的时候会哭,是我想放弃的时候会想起红烧肉,是我……不想让朋友死掉。这些,你都没有。”
他挺直了脊背,尽管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却再也没有后退一步:“你射落九日,是为了主宰天下。可我不一样。”
“我拉弓,只是想……回家。”
最后三个字说出口的瞬间,心湖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这一次的晃动,不是来自大羿的力量,而是源于湖底深处,像是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这三个字唤醒了。
那些四散的光点突然调转方向,以更快的速度朝着林野汇聚而来,像是归巢的鸟雀。远处的梧桐林里,几片黯淡的叶子竟透出了一丝极淡的金光,叶脉在光线下隐约可见。
大羿脸上的狂笑骤然僵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围绕着林野旋转的光点,又看向心湖深处翻涌的金色浪涛,幽绿的眼底第一次浮现出真正的……恐惧。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像是在抗拒某种既定的命运。
林野没有再看他。他能感觉到,那些汇聚的光点正在融入自己的魂体,带来一阵阵温暖的痒意,驱散着刺骨的疼痛。他的魂体正在变得凝实,那些透明的轮廓一点点染上金色,连带着心湖的浪涛都变得温顺起来。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大羿的力量依旧强大,金乌的威胁还在外面,这场争夺还远远没有结束。
但他不会再退缩了。
因为他终于明白,所谓的英雄,从来都不是不疼,不是不害怕,而是哪怕疼得快要死掉,哪怕怕得浑身发抖,也会咬着牙,说出那句“我不放弃”。
他抬起手,这一次,指尖不再穿过金雾,而是稳稳地握住了一缕漂浮的光点。
心湖之外,栈桥上,那具在木板上抽搐的身体,突然停止了动弹。
几秒钟后,眼皮缓缓掀开。
那双眼睛里,幽绿的火焰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林野的、带着血丝的清明。尽管那清明还很微弱,却像黑夜里的第一缕晨光,坚定地驱散着黑暗。
他的手指动了动,缓缓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
疼。
但这一次,他没有退缩。
因为他知道,只要还能感觉到疼,就意味着……他还能回去。
回到那个有红烧肉,有朋友,有阳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