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野来时,是一盏茶之后。
程锦的尸首已经让程傲兰领回去了,苏礼榕、苏礼杭等四人自然也跟了去,而苏继先,树倒猢狲散,尸体最终被苏氏一个得过她恩惠的小辈领走了,苏问则下了大狱,千金医馆的其他大夫因不是苏氏之人,并不得苏继先信任,大多不知内情,回到了义诊摊前继续为贫民诊治,只有少数几人为自己一时的贪欲负责。
柳喜喜放下茶杯,抬眼看着张星野。
张星野道,“闲王在此等候小官,不知有何赐教?”
柳喜喜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地问,“程傲兰你接来的?”
张星野道,“是。”
柳喜喜问,“苏礼榕说宋颢之服药之事,你教的?”
张星野道,“不是!”
柳喜喜问,“三十八年前的证人,你找人假冒的?”
这个问题张星野犹豫了一下,仍答道,“是!”
柳喜喜又道,“苏继先能到案,是你向莫老太君承诺了结莫钧案,她才同意的吧!”
张星野道,“是!”
“你是怎么发现莫钧案的?”柳喜喜好奇问道。
张星野恭敬回道,“莫老太君一直不放人,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她要保苏继先,二是她要苏继先的命。我稍加调查就发现了三十八年前的事,两家人自那之后少有往来,实在是怪。我又查了案卷,上书“莫氏钧,坠坡亡,多处瘀伤,苏氏继先为证”,短短几语似藏深意,我便向莫老太君承诺,法办苏继先,为她弟弟昭雪,也请她将多年的调查告知于我,不过莫氏并没有掌握多少实证,苏继先才逍遥至今。凭其他案子,苏继先都是死罪,再加一个也无大碍,且苏继先并未反驳,此事大概八九不离十了,如今她已身亡,真相究竟如何,再也无人知了。”
柳喜喜道,“你真不简单,仅仅三日,就将此案办得如此漂亮。”
“与闲王相比,我还是差得远呢!”张星野作了个揖,道,“闲王故意将此案交给我,不正是为了试探我吗?闲王特意带郡主来,不正是为了保全千金医馆吗?我若无法了结此案,闲王也有准备吧?”
柳喜喜笑而不语,张星野也笑了笑,两人喝了杯茶后,柳喜喜才道,“通州乃是镜国要塞,走私铁矿,私造兵器,有碍国防,碧水山庄之事关联重大,切不可掉以轻心,我相信以张府尹的能力,定能办妥此事。”
“谢闲王提点。”张星野答道。
柳喜喜不再多言,离开了通州府衙,只是马车才行了一半,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帘子被掀起,柳喜喜看到马车前跪了二十余人,一问才知是苏继先和宋颢之名义上的五个女儿及其家眷,他们听到消息后赶到通州城,又听闻苏氏的所做所为及千金医馆被摘牌,才在此跪求。
“你们先起来吧,随我去千金医馆。”柳喜喜说道,苏氏等人才肯起来。
消息传播的速度比柳喜喜想象的要快,堂审结束没多久,通州城内基本都已知晓事情,有人见苏氏姐妹携着家眷跟着柳喜喜的马车,也跟在了后头,交头接耳想看热闹,等到了千金医馆前,已是浩浩荡荡,黑压压一片。
疫病真相曝光后,千金医馆的牌匾已被砸落在地,裂成了两段,上头有数不清的脚印。
才几日时光,原本风光的千金医馆落败不堪,雕花的窗面亦是被砸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洞,若不是上头的封条,说不定会有人闯进去发泄一番。
毒能被定性为疫病,除了广泛性,还有死亡。
有人痛恨千金医馆也是在情理之中。柳喜喜下车后,将牌匾捡起,道,“我听说千金医馆有百年之久,所治病患无数,若非急症需就近行医者,皆愿来千金医馆就诊。”
她看了一眼众人,无数双眼睛望着她,若她只是柳喜喜,此刻定是承受不住这份压力,但她亦是柳禧禧,刀光剑影见过无数的柳禧禧。
“千金医馆不仅仅是一间医馆,更是通州承载着大家记忆的文化符号,人不能因噎废食,有错的不是医馆,是人。苏继先已为自己所作所为伏法,这座医馆还得重开,继续为百姓服务。”
柳喜喜将牌匾放至一旁,撕下封条,推开了门。
阳光透光窗柩,刻画出落败的光阴,屋里到处都是碎石,桌子柜子被砸得坑坑洼洼,柳喜喜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对众人道,“万物有灵,哪怕是一颗石头都有使命。你们看,这颗石头砸进这个屋里,它替你们渲泄了怒意,你们心情可有好一些?”
她的玩笑惹得一些人发笑,也使一些人心情沉重。
“千金医馆此前的馆长是苏继先的长女苏问,也是唯一一个陪在苏继先身边的女儿,苏继先所行之事,有她的协助,所以苏问也下了大牢,但苏闻等五姐妹,常年在外,并不知晓通州城内的事情,罪不及他们。我想听过堂审的百姓应该都知道,昭平郡主愿意出资重建医馆,此医馆将更名为含灵医馆,继续为百姓服务,只是你们把医馆给砸了,这重开之日只怕要推迟些,现下可有人愿意协助我们修缮医馆?工钱按市场价开,绝不占大家便宜。”
柳喜喜的话语轻松,立即有人举手道,“闲王,我懂些木工,愿意来相助!”
“还有我!”
“我!我!我!一切杂活我都能干!”
大家争先恐后,浑然忘记了打砸时的怒气。
柳喜喜连忙道谢,派人将化雪请来,又命人组织安排修缮事宜,将一切仔细记录在册,等化雪来后交给化雪处理。
一切乱中有序,柳喜喜走向苏氏姐妹,“以后这间含灵医馆的馆长是苏礼榕,现在她正为自己的父亲守灵,暂时无暇顾及这边,你们一直在外,不知道通州发生的事情,可去程锦娘家寻你们的父亲宋颢之问个明白。往后,你们若想继续行医,千金医馆的牌子必须摘除,可自行更换招牌,也可挂名含灵医馆,但需征得馆长苏礼榕的同意。我知道你们都是优秀的大夫,为了百姓尽心尽力,如无法承受家族带来的负面压力,选择关闭医馆另寻出路,也是情理之中。”
苏闻在离通州最近的马口镇,得苏氏的人通知城内消息时,已经是事发第三日。她立马安排一切事宜,通知了另四位姐妹,五人相聚商议后直奔通州城,赶到时,已是堂审后。
她上前一步,作揖道,“闲王,你为通州百姓所做之事,我们皆有耳闻,与你相比,我们医馆算不得什么大本事,我们姐妹商议过,母亲所做之事有违医道,人神共愤,得闲王不弃,让我们苏氏重开医馆,我们定当全力以赴。”
柳喜喜道,“古人云,博施于民而济众,仁也。你我都是为民行事,不分大小,你们的担心我了解,只要你们尽心竭力,我自会保你们周全。丑话说在前头,若你们有心利用我,做出些伤天害理之事,我亦不会心慈手软。”
苏氏姐妹带着家眷谢过恩就去了程家。因通信落后,他们对事情了解得片面,入城后,面对一些百姓的指点,既羞愧又愤慨。
苏闻仔细打听过后,惊于苏继先所做之事,只怕苏氏在通州已毫无地位,乃至所有人前途尽毁,但苏礼榕任含灵馆长之事又让苏闻看到了希望,于是来找柳喜喜求助,得了指点,苏闻等人到了程宅,宋颢之正在程锦的灵前烧纸。
看到自己的女儿们,宋颢之不由放声大哭,将一切真相都告知他们。
苏氏五姐妹更是难以置信,叫了三十多年的娘,竟然毫无血缘关系,而他们五人是从宋氏旁支抱养到苏氏,因与宋颢之有几分相似,才未被人怀疑过。
苏氏的事情至此告一段落。
柳喜喜与化雪一齐回到王府,化雪一手拿着册子,一手拿着碳笔记录重修医馆所需。
“小心!”有柳喜喜的提醒,化雪因为未看路,还是把人撞了。
化雪连忙道歉,仔细一瞧,竟是祝长乐,不由笑出了声,道,“原以为是我没看到,现在我却怀疑是长乐想捉弄我!”
祝长乐并没有笑,今日的人多,他实在累得玩笑不起来,捡起地上摔碎的茶碗,悻悻地请家奴帮忙处理,就回内府去了。
化雪皱眉,想了想,没想出理所然来,心想先把医馆的事情解决了,再去看长乐吧,于是寻了个座位仔细核算。
柳喜喜望着祝长乐的身影,好奇地看向姜谙。姜谙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他们早回来了一会儿,正在歇息聊天,祝长乐看到化雪废寝忘食的专心账本,就想着送茶,谁知喊了两声没听到还把茶撞碎了,心底又多了一层忧思。
晚饭大家聚在一起,祝长乐也离化雪远远的,还偷偷饮了杯酒,小脸通红,很快就趴下了。
安安静静的,泪流满面。
在座的都明白,祝长乐是想哥哥了。
杀他哥哥的凶手,至今都未落网。
姜谙带着他回去休息,卫荀和元原坐了一会也回去休息了,因闻夏及父母去了程家,眼下只有春秋冬在,柳喜喜将近些日子的事情简单的总结一下,提到了金乌和西罗国。
“金乌与苏继先之间有交易,苏继先虽死,但河益似乎知内情,我们还需从她那里攻破其中谜题,此事就交给知春来做。知春,西罗国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知春回道,“内乱还未平定,几位皇子明争暗斗,西罗国国力大大受损,暂时不会对我们镜国造成威胁。”
柳喜喜颔首,看向鸣秋,道,“鸣秋,我知你常常去信京中与你的师父联系,你能否替我向你师父求证一件事情?”
鸣秋疑惑,道,“王爷请说。”
“太后发生了什么事!”柳喜喜声音渐渐沉下,当她记忆完全恢复,立即发觉了元原之事的蹊跷。
在宫中时,太后并不允许他们五姐妹与元原有过多的接触,去年元原来时,也是很快就派人接走了,而一次竟叫他在此住了大半年,还不曾遣人询问过,奇怪得很。
鸣秋声音极轻,问道,“王爷是怀疑宫中有变?”
柳喜喜点头,知春亦是沉默了,化雪看了看几人,心想宫中会有什么变故?总不会像祝长乐一样奇怪吧。
行芷园里点了好几盏灯。
祝长乐趴在桌子上,看着烛火的跳动,一连几天,他都无法入睡,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哥哥的身影,哥哥笑着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长个,还问他有没有想他。
想,怎么能不想!
尤其在贫民中看到一对兄弟,仿佛看到他和哥哥的曾经。
在隐村时,他虽然不能出门,但是哥哥会一直陪着他,同他讲笑话,哥哥只有他,他也只有哥哥。
在这里,他希望化雪能像哥哥一样待他,但化雪始终不是哥哥,她心里有好多人,也有好多事,他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对,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临近生辰,他越来越想哥哥。
“长乐!长乐!”
化雪的声音传来,祝长乐回神发现自己又哭了,赶紧擦拭眼泪,坐直了身子,望着化雪蹦蹦跳跳进了屋。
“怎么没生火?冷不冷呀,我马上叫人拿个火炉来。”化雪一进屋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回身就要去找人。
“姐姐!我不冷!”祝长乐喊住她,起身时不小心撞倒了椅子。
“哐啷”一声,祝长乐赶紧扶起椅子。
化雪看着祝长乐,撅了撅嘴,自王爷布置了新任务,她日日都在医馆那边监工,两人有几日没见面了,她怎么感觉祝长乐总是眼红红的。
“长乐,你真的不冷吗?”化雪见他身上也没有披袄,而这腊月夜也更冷了。
祝长乐摇摇头,又坐回去了。
化雪却道,“我才不信你,你瞧你冻得脸都红了,你等着,我叫人拿个火炉来。”说着就跑出去了,沉重的思念使祝长乐忍不住又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