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礼杭和齐云一左一右扶着一个白发老妪慢慢地走到堂中,老妪颤巍巍地跪下,诉道,“请张府尹为小民之儿程锦作主。”
“来者何人?”张星野问道。
老妪看了一眼旁边的苏问,回道,“小民是程锦之母,程氏傲兰。”
苏礼杭亦是跪下,接道,“小民是程锦之男儿!苏氏礼杭,请张府尹为我父亲沉冤昭雪!”
齐云随后跪下,道,“小民是程锦之媳!齐氏云,请张府尹为我父亲沉冤昭雪!”
苏礼榕和宋颢之什么话也没说,一齐跪下。
程氏在通州无权无势,自程锦嫁入苏氏后,被困在那方寸之地中,几乎与程氏断了联系,且程锦不善言语,唯唯诺诺,甚至在程氏有难时,也只敢变卖嫁妆接济,程母程傲兰只当程锦身份卑微,在大氏族无话语权,却不想那竟是个吃人的地方。
“请张府尹为小民之儿作主!”程傲兰大声喊道,骨肉亲情是最难以割舍的。她身子不利,常年卧床,直到昨日才知她儿及孙儿之事,自不可再退缩。
苏礼杭则是在看到齐云之后才知道姐姐来看过他,而姐姐已经去了公堂。
想到父亲,苏礼杭的眼泪就止不住。
这几日,苏礼杭已脱去青衫,穿上素白的衣裳,不饰钗环,为父亲守孝。
他没有姐姐的勇气,不敢面对亲情的抉择。无论奶奶做了多少错事,多绝情狠毒,始终是奶奶。
这几日,他几乎夜不能寐,今早吃过药后才有点精神,闻夏见他如此,便劝解他等堂审过后再去,他的父亲可如常下葬,他该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父亲身上。他坐在义诊摊前,但内心的不安宁越发激烈。他不愿父亲孤零零躺在那里,也不愿让姐姐再单独去面对这一切。
齐云二话不说,便要陪他来,闻夏因有自己的责任,不能随意离开,只道,“礼杭,想去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不必计较后果,这世上无完人,也无需完人。拨云见日青山绿,鹏程万里自由天。”除此,就连祝长乐也说道,“苏家哥哥,亲而爱也,义无反顾。”更不用说姜谙、卫荀,还有闻鹤和南宫离等人了。
姜谙担心他势单力薄,指派随行的副尉杨珍领一支小队跟着,被他所拒绝,义诊施粥济民要事,断然不可因他而有所耽误。
苏礼杭和齐云是在府衙前碰到的程傲兰,苏礼杭每次从外游历回来都会去看望过外婆程傲兰,平日里走动得多的还是姐姐苏礼榕,齐云在成亲后随苏礼榕去过几次。三人见了礼,苏礼杭和齐云心照不宣地扶住程傲兰往堂中去。
张星野将程锦的尸检情况叙述了一遍后,让人呈上了宋颢之提供的证据,一颗小小的玉珠在漆黑的盘中折射着冷光,一一在几人面前展示过后,张星野问道,“宋颢之,你确定此物是从死者手中所得?”
“是!”宋颢之应道。
张星野驳道,“此物并非死者手中所得!”
宋颢之讶异地抬起头,张星野道,“经我了解,苏继先为人简朴,少有华贵衣料,且近来并未添置新衣裳,这颗玉珠毫无磨损,不似衣裳所饰,我可有说对?”
“这……”宋颢之慌张起来,忙道,“是我亲眼所见,苏继先杀了程锦,绝无谎言!”
张星野道,“你为了佐证自己的说辞,所以伪造了证据。”
此言一出,闻讯而来,挤在门口看堂审的百姓一片哗然,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宋颢之慌张看了眼众人,生怕自己言语不当错失良机,触到苏氏姐弟的目光时,却似吃了定心丸一般,道,“张府尹,这颗玉珠确实为苏继先衣裳所饰,你不过是被他俭朴的表相欺骗。我宋氏以玉石为业,我自小耳濡目染,这颗玉珠是世间少有的东临玉,此等品相的东临玉为皇室贡品,外头能得几珠很是罕见,此一颗,就足以在通州买下一座不错的院落。”
张星野闻言,捻起玉珠仔细瞧了瞧。她是分得清玉和普通石头,但玉的好坏便搞不明白了,在她眼中,这就是一颗漂亮的玉石,没什么特殊之处,于是轻轻瞥向柳喜喜。
柳喜喜在柳禧禧时期的记忆恢复得不全面,十八年积累的常识倒没有缺失,只是听得“东临玉”三字,脑袋里便有了东西,但眼下,她暂时不宜掺和进去。
她没有作声,元原好奇地道,“让我瞧瞧,我认识东临玉。”
张星野派人呈给元原,东临玉玉质细腻温厚,色白通透,光彩有如烟霞而闻名,因难以开采,且开采量低,品种好的皆在皇宫中,在外头仅流散着少量边角料制的玉珠和玉饰,均价值不菲。
元原看着盘中黄豆大小的玉珠皱起了眉头,他在宫中见过最小的东临玉是太后赐给一品夫人的一对东临玉发钗,指甲盖大的玉石,经过巧匠之手,颗颗相连堆出桃花的模样,透过光时折射出粉色的霞光,特别喜人。
这盘中的玉珠经过光透,一道淡淡的青影留在盘上,确实是东临玉,只是太小,元原也辨不出来是好玉还是普玉。
“是东临玉。”这是他唯一能给的答案。
他有些懊恼,不该冲动要辩玉,这么小的玉珠,仅凭内眼实在难以分辩。
柳喜喜掩面偷笑被元原瞧见,元原忙道,“喜喜姐姐,你宫中玉多,你应识得此玉,我记得东临玉有三色,夕岚、碧落、翠微,此玉可是碧落东临?”
“碧落东临,霞光似锦,仙娥行云乘风游。”柳喜喜念了一句镜国的词,并未直面回答元原的问题。
元原微耸眉,继续瞧着玉珠,外头的那些百姓也是伸着脑袋想瞧清盘中的到底是什么,却是被胥吏挡得结结实实。
张星野道,“既然昭平郡主已确认是东临玉,经我调查,此等品相的东临玉价值不菲。苏问,你该如何解释你们一个小小的医馆,如何用得起此等佳品?”
苏问此时早已失了冷静,自己的一双儿女却要在堂上指控自己的母亲,她心痛至极,回道,“张府尹,苏氏百年风光,一颗小小的玉珠不足挂齿。”
张星野道,“好,传疑犯苏继先了!”
柳喜喜闻言,挑眉一笑,果然。
苏继先被押上了堂中,几日的牢狱生活并未叫她吃过什么苦头,银白的发仍然根根发亮,神色也是泰然自若,只是看到苏礼榕时,目光似粹了毒一般,丝毫不在意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女儿苏问。
她跪下,昂头看着张星野,问道,“不知道张府尹传我来有何事?”
面对苏继先的先发质人,张星野不以为然,道,“刚才经过苏问证实,此玉珠确实为你所有,你对宋颢之指控你杀害程锦一事,可有异议?”
“有!”苏继先道,“众所周知,我的夫人患有癔症,日日疯癫成狂,他的话不足以采信。许是他癔症发作杀死了程锦之后,伪造现场,又取得我旧衣裳的玉珠嫁祸于我,让我顶罪罢了。”
她的寥寥几语,便把自己摘了出去,又指控了宋颢之。
外头的百姓的议论给宋颢之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他确实“疯”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该怎么反驳苏继先,又该如何证明自己。
宋颢之张嘴欲言,苏礼榕先道,“我可以为爷爷作证,他从来没有疯过!”
“爷爷假病后,一直是由我来医治,我早已发现他食用脉象紊乱的药丸,便开始调查苏氏发生的事情!除了爷爷呈报的账本,我父亲是死于苏继先的独门功夫,此功法独我们苏氏四人习得,又有玉珠为证,苏继先你有什么可抵赖的!”
苏礼榕的声音里早已感受不到一丝的亲情。
如今的她,只想让眼前这个人为她的父亲和梁秋偿命。
柳喜喜疑惑张星野是如何从太守府的私牢把张继先给带来的,苏礼杭紧接着指控张继先给自己下毒之事,且言明毒物与陆家村闯入的五名匪徒所中毒物一模一样,他的声音微微的颤抖,柳喜喜却从中似寻到了第一次见他时的那份沉着稳定。
苏礼杭慢条斯理的把事情一一讲出,苏继先目光发狠,几次欲打断苏礼杭,都被张星野给制止住了。
“毒素侵害了我的身体,直至今日,仍未完全好转,幸得鸣秋姑娘和姐姐制药解毒,我才有机会在此申诉我的冤情,替父亲讨个公道!”
苏继先面对指控一言不发。
张星野道,“来人,带苏礼杭下去验毒,若无虚言,追加苏继先毒害他人之罪。”
她看着平静的苏继先,道,“苏继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数罪并罚,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苏继先冷笑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你敢动我,小心你的官职不保!”
张星野道,“我头顶公正严明四字,不管你是什么人,触犯了律法,就该受罚。除指控你杀害程锦以及下毒毒害城中百姓以充疫病两件要案,眼下我又收到一条关于你的新罪证,足以证明你在三十八年前杀害莫钧,并毁尸灭迹,丧心病狂!”
莫钧,三十八年的时间,久到足以让人忘记这个名字。
经张星野一提,只有几个年岁大的老者还依稀记得,那名男子热情洋溢,本是莫氏的公子,常与姐姐莫兰机一起参加年轻人的宴会,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成亲之后亦是常在千金医馆帮忙,可突然有一天,人就没了,实在令人惋惜。
苏继先也没想到一个刚到通州的新兵蛋子,竟然会提到莫钧。
“莫钧是采药时从山坡上摔下来,重伤不治身亡,与我无关。”她从容地回道。
“你杀害莫钧时,被当时在山里玩耍的一个稚童撞见,因他年岁小,不知报官,才延误至今,传证人!”张星野说道,从侧门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他走进堂中,看了一圈后,便指着苏继先道,“是她!就是她,是她!当时他们两人吵了起来,她就掐住了那个男子的脖子,然后将人推下了山坡。”
这一番指控,更是让围观审案的百姓哗然一片,本已惊于多年的疫病苏氏有关,又牵扯到陆家村惨案和莫钧之死。
大家纷纷指责起苏继先,指责她的人面兽心,善于伪装等。
张星野拍了拍惊堂木,道,“苏继先,你可认罪!”
在大寒冬日里,苏继先面对众人的指责,额头泌出一层冷汗,事情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为什么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会变成这样,她怎么也想不通,大喊道,“不……不……我没罪!我没罪!”
她忽指向柳喜喜,道,“是你,是你安排的这一切!你要毁了苏氏!是你先接近我孙儿,使得他对我产生嫌隙,又多次插手通州之事,害得我多年布局一空,是你派闻氏的人去苏氏撤掉我家主的地位,我才想要杀掉他们,我本来不想杀程锦的,是程锦一再威胁我,他该死!他不该威胁我!他该死,你也该死!”
苏继先挣脱开胥吏,执掌朝柳喜喜冲去,速度之快,几乎无人来得及反应,只有一人例外。
一根木棍穿透了苏继先的身体,地上散落了糖葫芦和鲜血。
知春冷冷道,“此人意图谋害闲王,已被诛杀。”
“啊!”眼看着人死在面前,元原吓得尖叫不已,而柳喜喜呆立在原地,眼中皆是木棍刺穿肉体的画面,与她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重叠之后,渐渐清晰。
“五皇子,快走!快走!”
利箭穿透身体,鲜血如雾,在眼前散开。
柳喜喜回过神来,将元原护在怀中安慰,“没事的,没事的……”
张星野吩咐胥吏将苏继先的尸体抬下,并了结了几件案子。
偏厅里,元原握住茶杯不住发抖,柳喜喜轻声安慰,元原哭道,“喜喜姐姐,你以前是不是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不怕吗?”
此时,柳喜喜已经恢复了全部的记忆。
她摸了摸元原的头,“怕啊,可我舍不得你们这些好朋友。”
她没有说太多,问知春,“苏继先确定死透了吗?”
知春回道,“我检查过了,死透了。”
柳喜喜点点头,道,“你先送郡主回王府,我有事晚些回去。”
“是!”知春应道,护送元原回去。
柳喜喜坐在椅子上端起茶,也该让张星野给个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