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回安放下酒杯,指尖轻点案几,脸上若有所思。
金禄又接着说道:“但索罗王子却不准备一同回南诏,说是要留在大祁体验体验异国过年的氛围。”
季回安的手微顿,觉得有点意思。
南诏夺嫡的激烈程度不亚于大祁。
明面上的,暗地里的,层出不穷。
阿丽亚和索罗都是南诏王后派系,阿丽亚嫁入大祁,算的上是给南诏王后增加砝码。
原先索罗也说要娶一位大祁女子为妻。
到如今却是不了了之。
昭明帝无亲女,不管是宗室还是朝臣都不会愿意将自个的女儿嫁到南诏去。
故而,只要南诏人不再提这件事,大祁这边也没有人会去提。
但他既然已经决定不娶大祁女子,却为何迟迟不想回南诏?
兄妹二人都在大祁,南诏的势力该如何去操控呢?
靠软绵的南诏王后?
季回安觉得这里头定然有他不知道的缘由。
“金禄,派人盯着索罗王子和阿丽亚公主,若是有异动,尽快报上。”
“是,少主。”
——
而此刻,京郊的一座宅院中。
朔风卷着枯叶掠过荒宅,碎砖缝里凝结的冰棱泛着冷光。
黑袍人立在残损的汉白玉石阶上,玄色斗篷被风掀起一角。
露出腰间暗纹繁复的鎏金匕首。
廊下悬着的褪色灯笼在风中摇晃,光影将他的影子拉长。
投在斑驳的 \"福\" 字砖雕上,宛如一幅扭曲的画。
马蹄声由远及近,惊起屋脊上的寒鸦。
科多亲王翻身下马,猩红大氅衬着鹰隼般的眉眼,腰间弯刀坠着异域风情的宝石。
他踏过满地碎瓦,皮靴碾碎薄冰发出清脆声响。
\"让阁下久等了。\" 低沉的嗓音带着独特的腔调。
话音未落,黑袍人已抬手露出一卷羊皮地图。
迅速展开又快速地合上。
展开时露出京城布防图上朱红的标记,烛火般的色泽在暮色中格外刺目。
科多亲王瞳孔猛地收缩。
他恍惚瞧见大祁城门的兵力部署、粮草囤积点,甚至皇宫密道的位置都被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等机密足以颠覆一场战局。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鹰隼般的目光扫向黑袍人:“大祁人果然藏得够深。”
话音未落,他骤然扣住腰间弯刀,“说吧,要多少黄金?还是要封地?”
黑袍人却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袖口,月光掠过他半掩的银质面具:“科多亲王倒是问得痛快。”
沙哑嗓音混着寒风钻入耳畔,“我不要钱,也不要地。
劳烦您回南诏,替我问南诏王一句:可愿与我共饮这大祁的江山血?”
话毕,四周的枯叶突然被卷上半空,残垣断壁间,唯有科多亲王急促的呼吸声在夜色里回荡。
“你为何?”科多亲王不解极了。
他一贯谨慎非常,并不会被黑袍人随意的三言两语所打动。
南诏王是他亲哥,他向来也明白南诏王的志向。
当然是想要瓜分大祁的土地。
可与眼前的黑袍人合作,科多亲王眼里的狐疑更深更重了些。
这人身上分明也留着君家的血液,却要出卖国土,意欲何为?
就为了当上大祁王?
可若是与他们南诏合作,就不怕是与虎谋皮?
就算是当上了大祁王又如何?到时候还能守得住这个江山吗?
他虽然觉得布防图非常之诱惑,但是又怕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若这个黑袍人其实是大祁陛下的人呢?
那他们岂非是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之中?
到时候南诏若真的先动手,大祁岂非有借口来发兵攻打南诏?
科多亲王有自知之明,如今的南诏还不是大祁的对手,能不开战是最好的。
他觉得此事应该慎重。
“阁下的意思,本王已经明白。待禀明家兄之后,再将结果告知,如何?”
他不打算自个儿做主,这事儿,他也做不了主。
黑袍人见科多亲王思考了半晌却给出一个不痛不痒的回答,也没有生气。
反倒点头道:“无妨,是该好好思量。”
科多亲王拱手,“既如此,本王便先行一步。”
他一撩衣袍,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黑衣人望着科多亲王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科多亲王的马蹄声渐渐消散,黑袍人将染着雪渍的披风甩到身后。
檐角垂落的冰棱在月光下折射出冷芒。
属下疾步上前,双手呈上密信,火漆印上狰狞的虎头纹样已经完全冷却。
黑袍人展开信纸的瞬间,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烛火在信笺上跳跃,映得 \"愿为前驱\" 四字仿佛渗出血色。
\"南诏王不合作自然有的是人合作。\" 他指尖摩挲着信纸上的朱砂印,声音裹着霜雪般的寒意。
下属握紧腰间短刃,犹豫片刻开口:\"那阿丽亚公主那边......\"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冷笑截断。
\"太弱了。\" 黑袍人转身踢开脚边碎砖,扬起的尘土间,鎏金匕首划出半道弧光。
\"不过是枚障眼的棋子。\"
他可从未想过与南诏王后派系合作。
\"去给南诏大皇子回信,告诉他,他的要求我应下了。\"
话音顿住,他望向北方天际翻滚的乌云,\"祝我们合作愉快。\"
黑袍遮掩下,看不清面容,却听到他‘桀桀桀’的笑声,渗人极了。
越是临近新年,季回安倒也不得闲。
季家大族,内宅事务尚且好说。
可族中的,如商铺、田地、庄子等,总要象征性地看看送上来的账册。
季家族中众人,因着季三叔公的意思,已经逐渐将季大老爷边缘化。
如交账这样的事儿,几乎都送到清风阁来。
季回安也不拒绝。
先前给族中添了许多田地,总算是完成了祖父的遗愿。
但才置办好,他也要多看着些,以防下头的人不能好好打理。
来送账的是季三叔公的小儿子,季十六叔。
他一身素淡的衣袍,年纪比季回安大不了多少,瞧着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
拘谨地等在季回安的书房中。
“十六叔,坐。”季回安招呼道。
季十六叔拖着一条稍短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向身侧的椅子,坐下。
又忽地站了起来,身形不稳,撑住椅臂才不至于摔倒。
他将账册递到了季回安身旁的案几上。
“子晏,你瞧瞧。”
季回安面色温和,拿起账册翻看起来。
越看越满意,上头记载的清晰明了。
将田亩数,产出,以及所费成本,人工,一项项列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果然,金禄打听的没错。
他不单卖了季三叔公的面子,还给季家族中寻了个管庶务的能手。
“不错。”
季回安只翻看了一半,便不再看了。
直接叮嘱道:“明年依旧按照十六叔的想法来。”
他全权将事务交给季十六叔。
季十六叔恭敬应声。
季回安行止有度,待他也温和。
但他就是打从心底里敬佩这个比他还小的堂侄儿。
能唯他马首是瞻,与先前待季大老爷的恭敬是不一样的。
季回安总是能让人信服,也能让人无比的信赖。
相信他可以将季家带到一个新的高度,创造出辉煌!
时间悄然流逝,到了除夕日。
卯时三刻,晨雾还未散尽,季家祠堂前的青铜香炉已腾起袅袅青烟。
季回安身着玄色织金长袍,腰间玉带扣在晨光中泛着温润光泽。
他手持沉香,目光庄重地立在祠堂阶前,身后是按辈分排列的季氏族人。
随着晨钟敲响,季回安率先踏入祠堂。
祠堂内烛火通明,历代先祖的牌位整齐排列在供桌上。
供桌之上,三牲祭品摆放得一丝不苟,全羊、全猪披着红绸,蔬果糕点堆叠成塔,两侧铜制烛台上的红烛将整个祠堂映得红彤彤的。
季回安缓步上前,将手中沉香插入香炉,青烟缭绕间,他率先跪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额头重重触地:“列祖列宗在上,今岁除夕,季氏子孙齐聚,感念祖宗庇佑之恩。”
其后,季家长房、二房等依次上前上香行礼。
年逾古稀的季三叔公颤抖着双手点燃香烛,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虔诚;
年轻一辈虽动作稍显生涩,但神情肃穆,不敢有丝毫懈怠。
行礼完毕,季回安起身,从管家手中接过一卷泛黄的族谱。
声音洪亮地诵读起季家祖训,字字句句回荡在祠堂之中,告诫族人要恪守本分、团结互助。
诵读完毕,季回安又命人取来笔墨。
在族谱上郑重记下这一年族中新生孩童的名字与生辰,以及家族中取得功名、成就的族人。
仪式最后,季回安带领众人再次向先祖牌位鞠躬行礼,方缓缓退出祠堂。
此时,晨光已完全穿透薄雾,照在祠堂门前高悬的红灯笼上,也照在季氏族人庄重而满足的面庞上。
预示着新的一年,季家在先祖庇佑下,必将继续繁荣昌盛。
祭祖的人声渐次散去,季回安屏退侍从,独留祠堂烛火摇曳。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切进来,在季老太爷的牌位上投下斑驳光影。
牌位前供着的白瓷碗里,长寿面已凝出薄油,却仍是他特意吩咐厨房煮的老太爷生前最爱的葱香口味。
他单膝跪在蒲团上,骨节分明的手抚过牌位边缘因岁月磨损的刻痕。
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季老太爷将他从季大夫人的院中抱回时,便已经定下他们祖孙的渊源。
\"祖父,孙儿今日又带着族人向您请罪了。\" 他喉间泛起苦涩。
想起昔日季老太爷教他的种种,清风阁里祖孙之间的默契,恐怕永远让他难以忘怀。
风突然撞开虚掩的雕花门,烛火猛地明灭。
季回安猛地挺直脊背,眼中腾起灼烈的光:\"您教我 '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孙儿一刻不敢忘。
季家祠堂的每块青砖,藏书阁的每卷典籍,都是孙儿的命。\"
他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
声音在空荡的祠堂里激起回响,\"就算天家抛来皇位,就算有人拿血脉逼我,我也只会姓季,也只是季回安!
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季家当家人!\"
檐角铜铃突然叮当作响,恍惚间竟像是老太爷在抚须轻笑。
季回安抬头望向牌位上 \"德馨\" 二字,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手札。
那是老太爷未完成改革的策论,墨迹在烛光下晕染成河。
\"孙儿定会让季家声名响彻天下,让这篇策论刻在朝堂之上。
季家的荣耀,只能由季家人亲手铸就。\"
不知过了多久,季回安一脸肃穆却平静地走出了祠堂。
望着外头阴暗下来的天,除夕的天色瞧着有种风雨飘摇的感觉,令人难受。
一旁的金禄躬身道:“少主,今晚宫中除夕宴,可要参加?”
季回安点了点头:“自然。”
如今他是六皇子的夫子,又几次三番无视勇王抛出来的橄榄枝,恐怕早已经被打上了六皇子的标签。
若除夕宴,他不出现。那六皇子孤零零一人,岂非让人随意欺辱。
再者说,阿妤定然也会参加,那他就更没有理由不去了。
季回安换上一身青色绣祥云纹衣袍,腰间系着翡翠腰带,看上去温文尔雅。
显得很是平易近人。
他的马车到了谢府门口时,恰逢谢纵领着谢清妤从府门而出。
谢清妤透过车窗见到了季回安,露出灿烂的笑。
看着季回安的心如同冰雪融化。
他的阿妤,可真是越来越爱笑了呢。
真好,他希望阿妤能一直这样才好。
季回安见一旁的谢纵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倒也没有邀请谢清妤上他的马车。
只不远不近地跟在谢家的马车之后。
车轮滚滚,谢季两家的车朝着皇城大门而去。
待到宫门口时,天上竟然又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
谢清妤将披风上的帽子戴上,下了车。
季回安走到她的身侧,替她紧了紧披风:“阿妤,仔细着凉。”
谢纵站在一旁,不愿去瞧,只好抬头望着灰咕隆咚的天,脸上泛起忧愁。
谢清妤也有些不安:“小季大人,这天反常的厉害。
怎地又开始冷了?”
原以为百姓们能过个好年,却难遂人愿。
这般下去,恐怕又有人受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