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老夫人攥着戚三夫人手的指节因用力泛白,脖颈青筋微微凸起。
半晌,方才的激愤如潮水般退去。
她阖目缓了几口气,再睁眼时,眼底只剩历经沧桑的沉静。
声音像是从岁月深处飘来:“绍儿走得匆忙,我连句话都没来得及交代。”
谢清妤望着戚老夫人一头银丝般的白发,忽觉屋内的铜炉炭火都暖不了这满室寒意。
戚老夫人摩挲着腕间的佛珠,是戚老将军送她的。
那年大胜,这串佛珠是从北狄人那里搜刮来的战利品。
戚老将军见这佛珠温润,像是有灵性一般,觉得老妻定然会喜欢。
这才从一众的金银首饰中,独独选中这一串。
而佛珠此刻却泛着冷幽幽的光。
“若战报属实...” 戚老夫人呢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
“戚家满门尽没,兵符又下落不明...”
话音未落,戚三夫人已踉跄着扑到她膝前,素色裙摆扫落案上的茶盏。
“婆母!您是不是知道兵符在哪儿?”
老人的目光飘向远处的屏风,那里还挂着戚老将军出征前的画像,铠甲鲜亮,威风凛凛。
“二十年前冬月,北狄三十万铁骑压境,老头子带着五万戚家军死守霞谷关。”
她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那场仗打了七天七夜,回来时他浑身是血,箭簇都没拔干净就昏死过去。”
回忆如潮水漫上眼眶,她却倔强地不肯落泪,“我守在床边问他,若真有不测,该怎么办?”
屋内寂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戚老夫人抚过鬓边银簪,声音低得近乎呢喃:“他说,将士当马革裹尸,但兵符绝不能落入奸人之手。
霞谷关内有家打铁铺,掌柜孙瘸子,早年老头子曾救过他性命...”
她突然又攥紧了戚三夫人的手,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锐利的光。
“那人脾气古怪,却最是重义。
老头子说,若有朝一日遭逢大变,便会将兵符托付给他。”
戚三夫人猛地站起身:“我去!”
她腰间佩剑铮铮作响,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戚老夫人缓缓点头,苍老的面容刻满决绝:“记住,霞谷关,打铁店,找孙瘸子。”
谢清妤虽赞叹于戚老将军的防患于未然,却仍旧觉得此事没那么容易。
她提醒道:“如今霞谷关已落入北狄人之手,听闻他们烧杀抢掠,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城内百姓生死未卜,关隘更是凶险重重......”
说到此处,她眼前仿佛浮现出硝烟弥漫的惨状,眼眶瞬间泛红,面上满是不忍之色。
“三夫人,此去九死一生,你一人前往实在太过危险。” 谢清妤上前一步,伸手欲劝。
戚三夫人却猛然挺直脊背,腰间佩剑随着动作发出清越鸣响.
她目光如炬,视死如归:“我不怕!若怕死,便不是戚家儿媳!
与其躲在这京城苟且偷生,看着仇人逍遥,看着夫君的仇不得报,倒不如死在战场上!”
她的声音带着破竹之势,“我要去夺回兵符,要让戚家军重振旗鼓,要让那些害我戚家的人血债血偿!
即便葬身霞谷关,我也死而无憾!”
这番话如惊雷炸响,谢清妤心中震撼不已。
她望着戚三夫人坚毅的眉眼,想起方才戚老夫人端坐如松的模样。
戚家满门的铮铮风骨,竟在女眷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若这样忠勇之家真是遭奸人陷害,那幕后黑手当真万死难辞其咎!
季回安上前一步,玄色衣袍带起一阵风。
他目光坚定如铁:“老夫人、三夫人放心。
我即刻派暗卫精锐护送,沿途驿站也会备好接应。
定要将兵符安然送到戚绍手中,让戚家军重回正轨!”
有了季回安的承诺,戚老夫人提起的心渐渐放回了肚子里头。
残雪映着暮色,戚府后门的角门悄然开启。
谢清妤身披绯红斗篷走在前方,鬓边的绢花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紧随其后的戚三夫人低着头,青布襦裙裹住矫健身姿,脸上抹了层脂粉,粗布头巾压得极低,只露出紧抿的唇角。
她身量也高,刻意扮成碧桃的样子竟有九成像。
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在府外巡逻,靴底踏雪声由远及近。
谢清妤攥紧手中的鎏金手炉,指尖冰凉,却在跨过门槛时稳住了脚步。
直到马车辘辘驶出朱雀大街。
戚三夫人掀开轿帘回望,只见戚府的飞檐在雪雾中若隐若现。
曾经那座令人敬畏的府邸,如今却像是孤坟般要将人吞没。
戚三夫人收回视线。
待临近城门口。
金禄撩开车帘,将一个油皮纸包递给戚三夫人。
“少主已安排影七、影八带人同夫人随行,沿途接应点都已备好。”
“这是通关文牒和盘缠,三夫人万事小心。”
戚三夫人接过包裹,满含谢意的眼神与对面马车上的谢清妤示意。
又对着金禄说:“替我谢过季大人。”
话音未落,人已翻身下轿,利落跳上早已等候的快马。
黑马一声长嘶,载着她消失在苍茫雪野中。
谢清妤望着那道疾驰的身影化作黑点,心口忽然忐忑起来。
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车窗上,她下意识攥住季回安的手:“戚家军......会赢的吧?”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一世的轨迹早已偏离记忆。
北狄的攻势、戚家的惨剧、兵符的下落,一切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刃。
季回安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掌心的温度渐渐将她的手指捂热。
他望着谢清妤眼中的茫然与不安,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手背。
“阿妤,”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信我。”
四目相对的刹那,谢清妤看见他黝黑眼底的光芒,像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我不会让大祁的土地沦陷,不会让战火蔓延到百姓门前。”
他的拇指擦过她的眼角,拭去不知何时落下的泪。
“定要还你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马车缓缓驶入晏清堂的巷子,药香混着雪气扑面而来。
谢清妤靠在季回安肩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那些纷乱的思绪渐渐平息。
或许这一世的路充满未知,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她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便什么都不怕。
接下来的日子,昭明帝养病,关于北境的消息皆先传给季回安。
季回安案头的烛火昼夜不熄,战报如雪花般纷至沓来,将檀木桌堆成小山。
明面上的军报字迹工整,却总在关键处语焉不详。
暗卫传回的密信血迹斑斑,字里行间皆是戚家军的困局。
他捏着纪恒送来的密函,神色冷峻。
戚绍虽已抵达霞谷关,但收拢残部的过程比想象中更为艰难。
寒风拍打着窗棂,季回安望着墙上的北境地图。
烛火将“霞谷关”三个字映得忽明忽暗。
戚绍到底太年轻,即便军功卓着,那些手握兵权的老将也只当他是乳臭未干的小子。
有人觊觎军权,暗中掣肘;有人见戚绍年纪小,便随意敷衍。
如今霞谷关外戚家军兵力不足原先三成,而北狄人占领关隘后气焰嚣张,丝毫不怕戚家军叫战。
谢清妤端来的参汤在案上腾起热气,却很快被冷风吹散。
季回安盯着密信上“绕指柔告罄”几个字,眉头拧成死结。
‘绕指柔’虽然可以迷人心智,蛊惑敌军。
可终究有用完的时候,随着消耗殆尽,戚家军连这点优势也即将失去。
他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想起阿宁已经快到霞谷关,可靠她一人,制香丸的速度哪里有那般快。
可战局都没办法等。
虽然前两日有‘绕指柔’的加持,让北狄大伤了几回元气。
但却远远不够。
更棘手的是,勇王的十万大军已逼近霞谷关外。
季回安能想象那豺狼般的眼神。
他肯定在等,等戚家军与北狄两败俱伤,等时机成熟一举收割胜利果实。
勇王拿不到兵符,更是想等着将戚家的残部彻底铲除。
案头的烛泪积了厚厚一层,季回安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半空,眼底布满血丝。
谢清妤端着的热粥在门槛处顿住,瓷碗边缘腾起的热气氤氲了眼眶。
这几日他总这般废寝忘食,连轴转。
“小季大人。” 她轻唤一声,粥碗搁在案角发出细微声响。
季回安闻声转头,却见她已伸手取走他手中的狼毫笔。
冰凉的指尖擦过他掌心的薄茧。
“先放放。” 她握住那双因握笔太久而微微发僵的手,将人轻轻扳向自己。
郑重说道:“我要去北境。”
话音未落,季回安猛地反握住她的手,椅腿刮擦青砖发出刺耳声响。
“不行!北狄弯刀无眼,勇王豺狼环伺。阿妤,你不能去,”
他素来沉稳的声音里带着破音,竟隐含着一丝恐慌。
谢清妤却不退半步,踮脚捧住他的脸,强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与自己对视。
烛火在她眼底摇晃,映得睫毛如蝶翼颤动:“阿宁孤身一人,制‘绕指柔’的速度太慢。”
她的拇指轻轻摩挲他面颊,“你忘了?这药本就是我与孟葛钻研的,如何调配、何时施用,我最清楚。”
“让我去吧。” 她将脸埋进他颈窝,温热的呼吸扫过紧绷的皮肤。
“你在后方运筹帷幄,我在前线为你守住壁垒。
我们说好要护这山河太平,不该留我在这儿...”
尾音消散在叹息里,季回安感觉肩头一片湿润,像是融了半世的霜雪。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耳畔轰鸣如雷,两种声音在脑中激烈交锋。
一边是戚家军亟待支援的军情,是谢清妤字字恳切的请命;
另一边是北疆战场上翻飞的血刃,是他在噩梦中见到谢清妤陷入险境的画面。
他望着眼前人被烛火映红的脸庞。
想起她深夜为自己披衣时的温柔,也想起她在晏清堂研制新药时的专注,心中泛起无尽的矛盾与挣扎。
谢清妤的手还轻轻覆在他脸上,带着温度的掌心熨帖着他紧绷的神经。
她眼中闪烁的坚定光芒,像一把锋利的剑,直直刺进他的心底。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阿妤从来不是温室里的娇花。
她聪慧过人,心怀天下,在这动荡时局里,又怎会甘心只做个被保护的人?
她懂他的抱负,知他的坚守,更愿与他一同扛起这山河重担。
季回安的目光渐渐柔和,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初遇时她狡黠灵动的笑靥,重逢后她不离不弃的陪伴,桩桩件件都在诉说着眼前人的坚韧与深情。
他怎可因一己私心,将这样鲜活的灵魂困在方寸之间?
“好。”
这个字从他干涩的喉间挤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季回安反手握住谢清妤的手,十指紧扣。
“阿妤,我没法陪你一道去。”他觉得有些遗憾,京都必须要有人镇守。
昭明帝还病着,六皇子也得他令人保护着。
宣武大将军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还有南诏就像一只豺狼,时时刻刻盯着大祁,伺机而动。
内忧外患,他脱不开身。
谢清妤笑道:“小季大人莫要担心我,我只制作香丸罢了,又不上战场。”
季回安见她说的这般轻松,又怎能不明白她是在宽慰他呢。
北狄人吃了几个大亏,恐怕现在满天下地打探大祁究竟用了什么利器。
竟然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将人迷惑。
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会让北狄查探到‘绕指柔’的存在。
届时,会炮制‘绕指柔的’阿妤和阿宁,就是他们最大的目标。
又怎么可能不危险呢?
他必须要多派些人保护他的阿妤。
“我想明日便出发。”谢清妤又说道。
她早一日出发便能早一日帮得上忙,战场上瞬息万变,说不定片刻的时间就能决定一场战事。
季回安有些不舍,但他见谢清妤一脸坚定的模样,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可谢指挥使那里,该如何?”
谢纵有多疼爱谢清妤他都看在眼里,若是让谢纵知晓他允许她去北狄,恐怕会打上门来。
季回安倒是不怕,只如今的情形,季谢两家实在是不适合发生矛盾。
谢清妤倒是狡黠一笑:“莫怕,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