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笼在铅灰色云层下。
勤政殿前的汉白玉阶蒙着层薄雨,铜鹤香炉中飘出的青烟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季回安牵着六皇子的手拾级而上,玄色织金锦袍下摆掠过冰凉的石阶。
绣着淡青色龙纹的衣摆随着孩童的步伐轻轻晃动。
守在殿外的孙公公佝偻着背疾步迎来,浑浊的眼珠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
枯树皮般的手慌忙整了整衣角:“小季大人,六殿下,陛下刚醒,正念叨着你们呢。”
自上回昭明帝惊闻霞谷关被北狄占领后吐血,他便总是昏昏沉沉。
一日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睡梦中。
季回安也令孟葛来瞧过,施了针,但收效甚微。
孟葛的意思是,该做的也都做了,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进殿之后。
里头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安神香混着艾草与苦涩的汤药气息,呛得六皇子稚嫩的小脸微微皱起。
昭明帝歪在金丝楠木蟠龙榻上,素白中衣松垮地挂在嶙峋肩头。
往日威严的面容被病容蚀去棱角,只剩眼尾那抹帝王的锐利还未消散。
他望着并排而立的季回安与六皇子。
见那孩子学着季回安端方持重的站姿,连双手交叠的角度都如出一辙。
昭明帝枯槁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榻边镶嵌着东珠的玉枕。
“过来。” 昭明帝声音沙哑如破锣,震得床头悬挂的鎏金香炉轻轻摇晃。
六皇子本能地往季回安身后缩了缩,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季回安。
在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后,才迈着小短腿上前。
膝盖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砖上,却强忍着没喊疼。
他跪坐在榻边,瓷白小脸因紧张泛起红晕。
双手稳稳端起搁在矮几上的药碗:“父皇,该喝药了。”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孩子浓密的睫毛,六皇子屏息将药勺吹凉,小心翼翼地送到昭明帝唇边。
深褐色的汤药顺着嘴角滑落,沾湿了明黄色的绣龙衣领。
他眼疾手快抽出袖中帕子擦拭,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昭明帝望着这双杏眼,他已经记不得六皇子的生母长什么样了。
圆脸?还是容长脸?
不过能生出小六这般标致的孩儿,想必容貌也不差。
昭明帝看着六皇子笨拙又认真地喂药,喉头泛起的苦涩不知是药汁还是回忆。
他终于露出病后第一个笑容:“回安将小六教得这般知礼,倒是比朕厉害。”
“殿下天性纯善,臣不过略加引导。” 季回安垂眸行礼。
腰间羊脂玉佩随着动作轻晃,在昏暗的殿内泛着温润的光。
“陛下若亲自教养六殿下,定然比微臣出色的多。”
他两句话,将昭明帝的马屁拍的通身畅泰。
又勾了勾唇角对昭明帝说道:“倒是北境传来急报。”
“戚绍已寻回兵符,重新整编戚家军,今日便要攻打霞谷关。”
昭明帝猛地撑起身,剧烈的咳嗽震得锦被滑落,指节因用力攥住床柱而泛白。
想起霞谷关失守那日,自己急怒攻心吐出的那口鲜血,此刻胸口又泛起钝痛,仿佛有千万根银针在扎。
“勇王的十万大军在做什么?” 他的咆哮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
“朕封他为镇北元帅,赐尚方宝剑,难道是让他在北境游山玩水?”
昭明帝听到只有戚家军攻城,内心对勇王产生了不满。
“许是勇王殿下谨慎,想摸清北狄虚实再做打算。” 季回安答得滴水不漏。
余光瞥见昭明帝抓着床柱的手青筋暴起,像是要将精雕细琢的盘龙木柱捏碎。
殿外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昭明帝的声音被雨声割裂:“告诉他... 若是贻误战机,朕饶不了他...”
话音未落,人已重重歪倒在枕上,浑浊的眼珠缓缓合上,发出粗重的喘息。
他竟又昏睡过去。
出了勤政殿,六皇子攥着季回安的衣角不肯松手。
将绣着金线的袖口被攥得发皱。
季回安略微嫌弃地将六皇子的手拿开。
“少傅,为何不将三皇兄与北狄勾结的密信呈给父皇?” 孩子仰起脸,眼中满是困惑。
他分明记得,他师娘寄回来的信件中有说此事。
可他见少傅并没有什么动作,有些不解。
他师娘受了委屈,他都想让父王狠狠惩治三皇兄。
“这样就能揭穿三哥的阴谋了。”
季回安蹲下身,玄色衣摆落在潮湿的青砖上。
指尖拂去六皇子发间不知何时沾上的香灰。
他望着远处宫墙上火红的宫灯在雨幕中明明灭灭,忽然想起谢清妤出发前那晚。
光影幢幢,烛火映得她眼底星光璀璨。
季回安问道:“殿下可知,猛虎扑食前为何要伏地蓄势?”
他的声音混着雨声,低沉而悠远,“有些事急不得。
陛下龙体未愈,若此时贸然呈上密信,反而会让勇王狗急跳墙。”
六皇子亦步亦趋跟着季回安出了宫门,朝着季府而去。
而突然响起马蹄声碾碎。
“报 ——!”
一名驿兵浑身湿透,高举着手中裹着防水油布的黄绸急报。
“戚家军大破北狄!霞谷关收复!”
喊声如惊雷滚过皇城,惊起栖在槐树上的乌鸦。
消息瞬间传遍大街小巷。
茶馆里喝茶的客人掀翻桌椅,绸缎庄的伙计冲出门,就连深宅大院也纷纷推开紧闭的门扉。
白发老者老泪纵横,拉着旁人颤抖着重复喜讯;孩童们举着糖葫芦欢呼奔跑,将消息传得更远。
有人点燃爆竹,噼里啪啦的声响中。
店铺纷纷挂上红灯笼,百姓们自发涌向街头,用欢呼与泪水,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季回安望着漫天雨幕,心跳陡然加快。
霞谷关收复,他的阿妤,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该去,接她才是。
三日后。
霞谷关的残阳如血,将坍塌的城楼染成铁锈色。
戚绍站在城墙上,望着父亲棺椁上那道被北狄流矢撕裂的裂痕,指节捏得发白。
城砖缝里渗出的血水污染了他的靴底,却不及心中的痛。
四具棺木,装着戚家两代人的忠魂,如今终于能踏上归乡之路。
“起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