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宣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对自己在吐蕃政教合一式传法成果的自豪,和对玄奘西行的鄙夷。
弘忍听得眉头微蹙,想反驳几句,但看着道宣那副不容置疑的神情,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默念佛号。
柳叶静静地听着,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
道宣的言论很符合他记忆中那个固执,务实的青年和尚形象。
他对玄奘的不屑,源于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
道宣追求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影响力,是立竿见影的教化之功。
而玄奘追求的,则是对真理源头的探索和知识的完整传承。
其价值或许更为深远,却难以在短期内量化...
柳叶心中对玄奘的兴趣,并未因道宣的贬低而减少半分,反而更觉得此人身上蕴藏的价值独特。
亭中一时有些沉默。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柳叶无意卷入这场佛门内部的理念之争,淡淡地开口,结束了这个话题。
“两位大师见解不同,各有道理。”
“玄奘法师能否平安归来,自有时运安排,今日能与两位大师闲聊,听些四方见闻,柳某受益匪浅。”
“天色已晚,不敢再多留两位大师清修。”
这是明确的送客之意了。
弘忍和道宣也知趣,起身告辞。
弘忍依旧温和有礼,道宣则带着几分未能完全说服柳叶的不甘,以及对自己吐蕃功绩的一丝骄傲,告辞离去。
送走两位高僧,柳叶回到书房,并未立刻休息。
他铺开一张西域简图,手指沿着那条从玉门关通往天竺的、玄奘可能行走的路线缓缓移动。
历史上走了十七年……
柳叶沉吟着。
如今天下安定,河西走廊在竹叶轩和官府的共同经营下,远比贞观初年太平,通往西域各国的商路虽称不上完全畅通无阻,但大的战乱和割据已基本平息。
只要玄奘不刻意去闯那些无人绝域,或者遭遇极端恶劣天气,他的归途应该会顺利很多。
算算时间,他很可能已经进入西域,甚至就在安西四镇中的某处休整,或者正沿着塔里木盆地的南缘向东行进。
“来人,把老许叫过来。”
柳叶对着门外吩咐道。
不多时,许敬宗便到了书房。
“公子,有何吩咐?”
柳叶没有抬头,依旧看着地图。
“给在西域的小川子送个信,查一查玄奘法师现在的行踪。”
“重点放在安西四镇,尤其是龟兹、于阗一带。”
“他是从天竺回来的,带着大批经卷和随从,目标不小,沿途商队、驿站、佛寺都可能留下线索。”
“让他动用所有能用的关系网,尽快给我一个确切的消息,或者至少一个大概的方向。”
许敬宗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没想到柳叶会对一个和尚如此上心。
他忍不住问道:“公子,这玄奘法师不过一远行求法的僧人,纵有些名声,值得如此费心去查探吗?西域事务繁杂,小川子那边人手也有限……”
柳叶抬起头,笑了笑说道:“你看轻他了,他可不是个普通的和尚。”
“他孤身一人,穿越万里流沙雪山,经历大小数十国,对西域诸国的地理、山川、道路、气候、物产、风俗、语言、乃至各国间的恩怨情仇、兵力强弱,其了解之深入,远超我们派出的任何探子。”
“这多年的亲身经历,就是一部活着的西域通鉴。”
他手指点了点地图上西域广袤的区域。
“如今西域表面安稳,但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吐蕃在西南虎视眈眈,西突厥余部散而复聚,当地豪强、绿洲城邦各有心思。”
“我们的商路虽已铺开,但想要更深入地经营,尤其是开拓那些潜在的新商路,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和冲突,就需要这样一份详实到骨子里的活地图。”
“他的见识和经验,对我们至关重要!”
许敬宗恍然大悟,心中的疑虑尽消,眼神也亮了起来。
“明白了!公子深谋远虑。”
“玄奘法师的经历,确实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我这就去安排,用最快的渠道给小川子送信,让他动用一切力量查探!”
他不再多问,立刻转身去执行命令。
柳叶看着许敬宗离开,也收起地图。
夜已深,他踱步走向内院。
房间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他轻轻推开门,看见李青竹正坐在床边,低声给刚睡着的宁宁掖好被角。
摇篮里的欢欢也睡得香甜。
小囡囡则在自己的小床上,抱着一个布偶,呼吸均匀。
柳叶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白日里那些关于生意上的思绪渐渐沉淀下去,被一种更为踏实宁静的暖意取代。
...
万里之外的西域,龟兹国都。
正午的阳光,炽烈地烘烤着这座绿洲城市。
黄褐色的土坯房屋鳞次栉比,街道上尘土飞扬。
空气中弥漫着烤馕、羊肉、香料和骆驼粪便混合在一起的独特气息。
这里是大唐安西都护府治所之一,也是丝绸之路北道上的重镇,商旅往来不绝。
街上可以看到穿着唐军铠甲的士兵巡逻,裹着华丽锦袍的粟特商人骑着高头大马,赶着骆驼的突厥行商吆喝着,本地龟兹人穿着色彩鲜艳的服饰穿行其间,间或还有几个深目高鼻的波斯人或吐火罗人走过。
在城东一条相对热闹但也有些杂乱的街道上,有一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面馆,挂着一个汉字写的歪歪扭扭的招牌。
川记面汤!
不大的店面挤满了人。
几张油腻的木桌旁,坐着形形色色的客人。
柜台后面,十九岁的小川子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皮半耷拉着,像一只被热浪晒蔫了的猫。
他已经在西域待了一年半,龟兹这家面馆就是他经营的据点。
面贵得离谱,一碗清汤面饼的价格是别处的十倍不止,但生意却一直不错。
只是,来这里的人,十有八九,心思都不在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