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天子轻吐 “留于府中静候发落” 八字,恍若一柄朱笔勾销了林景泽手中所有权势。这一等便是两月。
周顺奇与甘庆东二人,如鸱鸢逐腐,趁势夺过户部印绶。自此,公文流转、钱粮调拨,皆入其彀中。
树倒猢狲散,墙倾众人推,往日趋附林府的官员,转瞬化作落井下石之徒。御史台弹劾奏章如雪片纷飞,自六部衙署直抵天听。或参钱粮亏空,或奏结党营私,更有翻陈年旧案,细数累累 “罪状”,直将林府推入风口浪尖。
小雨淅沥,林府朱漆斑驳的门楣更显萧瑟。林景泽负手立于听雨轩前,凝望檐角垂落的雨链。忽闻远处传来二更更鼓,檐下铜铃随风叮咚,恍惚间似听闻户部衙署算盘珠玉相击之声。
“二爷,漕船已过扬州。” 管家林洪的低语惊破寂静,“甘、周二位大人近日频繁出入宫门,奴才还听闻二奶奶之父俞总督被皇上召回京中述职……” 话音未落,院外骤然喧哗,只见皇宫内侍持黄绫而至,宣林景泽即刻入宫。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龙纹烛台将天子身影投映在蟠龙柱上,忽明忽暗。周顺奇捧着漕运文书,指尖微微发颤;甘庆东则目光如鹰,死死盯着阶下跪着的林景泽,眼角眉梢尽是得意之色。
“爱卿可知,梁通判今早投河自尽了?” 天子声若寒冰,掷地有声。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唯有廊外雨打芭蕉,声声入耳。
林景泽心头一震,漕粮征运之事,本由管粮同知与通判主理,而押运同知乃盛开雄长子,与之同行的梁通判却突然身死,此事背后必有隐情。
“臣恳请彻查漕运!” 林景泽重重叩首,额头触到冰凉青砖,“若查实臣有半点私心,愿以死谢罪!”
甘庆东忽而冷笑:“陆家乃是林大人姑母夫家,而陆家小姐又嫁入漕运总督盛家,去岁盛夫人回京祭祖,正是林大人兄弟二人陪同。且盛夫人在林府盘桓三月有余,与林家二奶奶关系甚密。若由林大人主审此案,恐难避徇私之嫌。”
林景泽抬眸直视甘庆东,沉声道:“本官素以清正自守,自问从未开罪甘大人,缘何大人对我成见如此之深?”
甘庆东拱手作礼,言辞虚伪:“下官向来敬重林尚书,大人年少有为,处事周全,虽有岳丈倚仗,却从不恃势凌人。下官不过秉公直言,绝无半点冒犯之意。”
林景泽冷笑一声,眸中寒芒毕露,“甘大人这番话,倒像是早有筹谋。盛夫人归乡祭祖,不过是寻常往来,与漕运之事毫无瓜葛。若依大人所言,凡有亲眷往来,皆有徇私之嫌,这朝堂之上,又有几人能独善其身?”
他顿了顿,挺直脊梁,字字铿锵,“况且,本官任职户部以来,账目明细俱在,钱粮出入皆有凭证,若大人真为朝廷社稷着想,不妨与我一同彻查漕运,以证本官清白,而非在此含沙射影,混淆视听!”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侍卫急切的脚步声,“启禀陛下!扬州八百里加急 —— 漕船触礁沉没,半数粮米葬身江底!” 这消息如惊雷炸响,御书房内瞬间陷入死寂。
甘庆东手中的漕运文书 “啪嗒” 落地,周顺奇脸色煞白如纸,额间冷汗滚滚而落。林景泽却神色沉静,唯有紧攥的拳头暴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赵锦曦猛地起身,龙袍扫落案上奏折,雷霆之怒震得梁间燕雀惊飞:“林景泽即刻接掌户部,三日内若不能解京城粮荒,朕拿你们所有人是问!”
林景泽叩首谢恩,声音沉稳有力:“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重托!” 起身时,他目光扫过甘庆东和周顺奇,两人脸上的慌乱与不甘尽入眼底。
“甘大人、周大人。” 林景泽微笑着开口,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如今漕运出了这等大事,还望二位不吝赐教,将手中钱粮调度的事务尽数移交。毕竟,这京城的万千百姓,可都等着救命粮呢。”
甘庆东强作镇定,躬身道:“林大人说笑了,既是皇上旨意,下官自当配合。只是这钱粮之事千头万绪,交接恐需些时日……”
“不必!” 赵锦曦怒喝打断,“今夜便将印信交予林景泽,若敢拖延,军法处置!”
待甘庆东、周顺奇灰溜溜退下,林景泽望着雨中的宫城,眸中闪过一丝冷芒。漕船失事太过蹊跷,这其中必然藏着更大的阴谋。而他,终于等到了反击的机会。
林景泽接掌户部后,立即雷厉风行地展开行动。他先是连夜召集户部老吏,调出历年粮库存粮记录与漕运账本,从中梳理出可调用的余粮,火速下令周边州府将储备粮限期运往京城,以解燃眉之急;同时,派人核查京城各粮仓现存粮数,严防有人趁乱贪墨。
在调查漕船失事真相上,他启用自己在漕运中蛰伏的暗线,命其秘密查访船只触礁的真实原因,是否存在人为破坏;对涉事的押运官员、船工进行隔离审讯,着重询问梁通判投河自尽前的异常举动。此外,他还以核查漕运账目为由,派人进入甘庆东、周顺奇府邸,搜寻二人与漕运事故关联的证据。
为稳固自身势力、防止掣肘,林景泽上奏请求皇帝准许自己调用御林军协助维持京城粮米调配秩序,杜绝哄抢、囤积现象;又将信任的下属提拔到关键职位,重新梳理户部各部门职能,确保政令畅通。面对甘庆东等人的暗中阻挠,他选择主动出击,在朝堂上公开部分已掌握的可疑漕运账目,以退为进,逼迫对手露出马脚 。
林景泽又在户部旧档里翻出张夹在漕粮调拨卷宗里的经费拨付文书。宣纸上墨迹未干,“淮安粮仓修缮银三万两” 的字样刺得他眼眶生疼 —— 这笔开支分明未走户部正常流程,可文书右下角那枚 “户部之印” 鲜红夺目,篆字边缘的缺角竟与真品如出一辙。
“把淮安来的漕运文书全搬来!” 他扯松官袍玉带,汗水早已浸透里衣。案头堆成小山的卷宗间,他终于找到对应记录:本该修缮粮仓的三万两白银,竟变成了十二艘新造漕船的费用,而造船工坊的落款,正是暗线密信中提到的漕帮产业。
“有人以修缮为名,持伪印套取官银,私造漕船!” 林景泽掷笔于案,墨汁溅染案牍。
一旁户部主事年成赟闻言色变,沉声道:“大人可知是何人所为?”
林景泽嗤笑道:“宵小而已,不足为惧。”
年成赟此人生性憨直,无亲可倚、无援可恃,于户部十载浮沉,虽夙兴夜寐,终未得寸进。每遇朝局波澜,总为宵小构陷,每逢风波便成替罪羔羊,屡蒙不白之冤。
幸得林景泽履新户部,铁面无私,烛照奸邪。于如山案牍间抽丝剥茧,终还其清白。更力排众议,破格拔擢,委以重任。自此年成赟铭感五内,誓死效忠。
金銮殿内,龙涎香化作青烟,如灵蛇般盘绕着雕龙玉柱。林景泽踏着丹陛而上,双手捧起漕运银册,躬身呈于御案。紧接着,又呈上两张文书,神色凝重道:“皇上,有人胆大包天,私铸户部印信,此二纸便是伪造调银文书!”
龙椅之上,赵锦曦霍然起身,龙目圆睁,惊喝道:“私铸户部印信?是何人如此狂妄,敢犯这诛九族的大罪!”
林景泽双手抱拳,沉声道:“启禀皇上,有两桩疑窦亟待彻查。其一,淮安粮仓修缮银三万两之文书,臣细查官印钤记,既无签署之痕,亦无备案之录,然户部确有三万两银子支出;其二乃济南卫戍粮饷五万石调拨文书,最为蹊跷 —— 济南卫戍自今年三月起,便已改由海运供粮,断无再经漕运之理。”
他指尖重重点在文书落款处,“这两份文书落款处印鉴虽刻‘户部之印’,臣细细比对,确是赝品无疑!”
林景泽字字如重锤砸落,砸得甘庆东耳畔嗡嗡作响。他喉间猛地一滞,朝服下的脊背瞬间沁出冷汗,七月流火的暑气竟化作刺骨寒意,顺着尾椎骨直窜天灵盖。
恍惚间,那夜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 林景泽伏在案几上,冷汗涔涔,声若游丝称腹痛如绞,随手将户部大印掷入木匣中。待入完厕,又亲自将匣子锁进鎏金螭纹柜,怎会…… 怎会如今竟成了赝品?
甘庆东喉结上下滚动,只觉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声响在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
若印鉴有诈,盛开雄定要疑心他与户部沆瀣一气,将盛家玩弄股掌之间,那他往后还如何在朝堂立足?可若这印鉴是盛开雄暗中私铸,又何苦斥资数十万两白银,朝他购置盖有官印的空白文书?这重重疑云如蛛丝缠绕,越理越乱,直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赵锦曦玄色蟒纹靴在金砖地上碾出细碎声响,袍角扫过蟠龙柱投下的阴影,忽而旋身冷笑:“既是漕运文书牵扯出的祸事,倒要请押运同知与督粮道二位大人入宫一叙。”
甘庆东阖目垂首,额间青筋隐现。他反复思忖那疏漏究竟藏在何处。可任凭思绪如乱麻翻涌,仍是寻不到半分转机,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却说盛氏兄弟此刻正于飘香楼推杯换盏,忽闻宫门急诏。二人对视一眼,皆以为是运粮一事办得漂亮,圣心大悦要行嘉奖。当下整了整锦袍,随着宦官往金銮殿而去。
踏入宫门方觉气氛凝重,待至金銮殿,只见龙纹蟠龙柱间薄雾缭绕,帝王负手立于龙椅前,冕旒下的面容隐在阴影里。阶下文武百官皆屏息凝神,连朝靴踏在金砖上的声响都似被掐灭了去。
盛承运余光扫过丹墀东侧,见甘庆东如风中残叶般瑟缩而立。那人靛青官袍早被冷汗洇出深色云纹。待盛氏兄弟踏入殿中,甘庆东喉间骤然发出一声闷响,踉跄后退数步。
“臣盛承运、盛承霖,恭请吾皇圣安!” 兄弟二人行三跪九叩大礼。殿内鸦雀无声,唯有铜漏滴答作响。
赵锦曦沉默良久,高声问道:“你二人可知罪?”
突如其来的质问惊得盛家兄弟猛然抬头,四目对上御座前寒芒毕露的目光。
盛承运喉结上下滚动,袖口下的双手攥成拳状,强作镇定答道:“臣等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赵锦曦缓步踏下汉白玉阶台,将两张文书重重甩在盛氏兄弟跟前。
他冷笑道:“盛家这是要掀翻朕的龙椅!”
盛承霖正要开口说话,盛承运忙按住他。赵锦曦接着说道:“私铸印玺、伪造文书,亏空的何止是国库银粮?分明是要挖空这万里江山的根基!”
盛承运眸光骤敛,旋即挺直脊背,声若洪钟震彻金殿:“皇上!盛氏一门三代荷担漕运重责,岁岁督运百万石粮米溯流入京,从未有过片时耽搁!昔年匪患蜂起,截断运河要道,臣祖父亲率漕帮子弟,挥锄凿开百里淤塞,以血肉之躯筑起铜墙铁壁,方保得漕船载着粮草冲破重围,解了前线燃眉之急!”
话音未落,他猛然扯开玄色衣领,只见颈间狰狞疤痕蜿蜒如赤色蜈蚣,皮肉翻卷处至今泛着青白:“前年仲夏,漕船行至洪泽险滩,突遭水匪截杀。臣与胞弟为护漕银,血战中不幸被擒。贼人以铁链锁我兄弟于船头,高悬三日三夜示众,威逼家父交出官银。父亲竟命麾下将士发炮轰击匪船!炮声隆隆中,父亲振臂高呼‘漕银重于泰山,盛氏子弟当以死报国’,最终杀退群寇,保住朝廷命脉。”
他突然跪倒在地,额角重重叩击金砖:“皇上,盛家满门老小,哪一人身上没有漕运留下的血痕?如今竟被诬以私铸印玺之罪!分明是有人觊觎漕运肥差,蓄意构陷!恳请陛下明察秋毫,还我盛氏满门清白!”
俞述清眼角斜睨林景泽,唇边勾起一抹轻蔑笑意:“莫不是林大人自己疏于记录,生怕皇上降罪,这才急着寻替罪羊?”
薛成捷目光如炬扫过俞述清,苍髯随着话音微微颤动:“私铸户部官印乃十恶不赦之罪,然盛家三代漕运之功不可磨灭。依臣之见,当交予刑部彻查,务必水落石出。”
赵锦曦似笑非笑掠过俞述清僵硬的神色:“何须兴师动众?即刻取来户部大印,真假印鉴一验便知。” 龙袍上的金线蟠龙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威压自上蔓延至殿内每一处角落。
林景泽拱手道:“年成赟已携印恭候殿外。”
“宣!” 赵锦曦转身时龙靴踏过金砖,发出沉稳声响。他向吕东伟吩咐道:“备印泥、素笺。”
刹那间,殿内鸦雀无声。年成赟捧着描金红木匣缓步而入,每一步都似踏在众人心上。
“请林大人验印。” 吕东伟尖细的嗓音划破凝滞的空气。
林景泽深吸一口气,蘸足朱砂印泥后,他屏气将官印重重按在素笺,“尚书户部之印” 六字力透纸背,左侧满文蝌蚪蜿蜒,右侧汉文方正肃穆,而那绿豆大小的 “禾” 字暗记,虽被朱砂晕染得模糊,却仍在纸间若隐若现。
赵锦曦道:“将涉案文书呈来。”
吕东伟疾步上前,自盛承运手中接过文书,恭恭敬敬地捧至御案之前。
赵锦曦垂眸审视文书,忽而轻叹道:“这伪造印信之人,技艺倒是精妙,仿得惟妙惟肖。只可惜……”
话音戛然而止,引得满殿文武百官屏息凝神,皆抬目望着御座上的天子,盼着下文。然而赵锦曦却不再多言,只将三张文书递给吕东伟,淡声道:“你呈与两位盛大人,细细观瞧。”
吕东伟双手高举文书,躬身至盛承运、盛承霖面前,沉声道:“请二位大人详察。”
盛承运接过文书,目光如炬,仔细比对。半晌,他指尖轻叩文书某处,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 只见两张文书上,“禾” 字之处竟皆为圆点,大小与原字相仿,若非仔细端详,极易蒙混过关。这毫厘之差,正是识破伪印的关键所在。
盛承霖见状,神色骤变,压低声音道:“大哥,此事该如何是好?”
盛承运强作镇定,沉声道:“莫要慌乱。文书既出自户部,那差错自然也在户部。”
赵锦曦眸光如电,扫视兄弟二人,冷声问道:“你二人可有话说?”
盛承运伏地叩首,额头紧贴青砖,声如洪钟:“圣上圣明!漕运诸事文书,皆由户部按例签发,臣弟二人仅依制核验、署押。此番伪印之谬,定是户部司吏玩忽职守,或受奸人蒙骗,错将假印文书混入其中。臣父乃漕运总督,夙夜在公,清誉满朝。臣弟二人追随父帅,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懈怠。今出此疏漏,臣等虽难辞失察之责,然一片赤诚,日月可鉴。恳请圣上开恩,容臣彻查此事,定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还朝堂清明!”
林景泽执笏躬身,眸光如渊:“敢问盛大人,此文书何时下发至二位手中?”
盛承运额间犹带冷汗,拱手回道:“回林大人,若臣记忆无误,应是上月初三。”
林景泽忽转身面向龙椅,衣袂带起一阵风响:“启禀陛下,臣自两月前遭罢免后,户部一应事务便由甘郎中与周侍郎署理。如此推算......” 话音未落,殿内已掀起一阵骚动。
周顺奇脸色骤变,急步出列,袍角翻飞间跪地叩首:“林大人这是何意!微臣一心为朝廷分忧,虽也曾觊觎过尚书之位,可素来恪守臣道,岂敢行私铸官印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还望皇上明察秋毫,莫听他人构陷!”
甘庆东更是面色惨白,膝行几步至御案前,连连叩首:“臣对皇上忠心耿耿,万死不敢触犯天威!此事定有奸人从中作梗,还请陛下给臣一个洗刷冤屈的机会!”
赵锦曦端坐在龙椅之上,龙纹黄袍衬得他神色愈发冷峻。他抬手重重一拍御案,金石之声震得满殿臣子心头一颤:“不必多言!周侍郎、甘郎中、盛家兄弟,即刻押入天牢!待三司会审查明真相,再行定夺!”
话音方落,殿前侍卫将四人押解下去,只留下大殿里,弥漫着未散的紧张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