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是带着东山的性子来的,急吼吼地漫过茶田,把青石板路浇得发亮,转瞬间又歇了,只留檐角垂着的水珠,一滴接一滴砸在阶前,溅起细碎的水花,混着泥土的腥气与茶树的清冽,在空气里漫开。
东子站在“东山茶歇”的廊檐下,指尖蹭过额角沾着的水汽——那是雨停后残留的凉意。他望着巷口“老灶台”菜馆的方向,玻璃门里透出暖黄的光,隐约能听见熟悉的谈笑声。那边,东山商户群的几个老伙计,已经等着他了。
推开门,暖意裹着饭菜香扑面而来。菜馆老板老赵早把最大的包厢腾出来,八仙桌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桌布,摆得满满当当:油焖笋还冒着热气,笋尖裹着酱色的汤汁,咬一口满是山间的鲜灵;清蒸石斑鱼卧在白瓷盘里,鱼皮泛着莹润的微光,葱丝姜丝铺在上面,鲜气直往鼻尖钻;最边上是碟刚炸好的小河虾,虾壳炸得金黄酥脆,裹着细盐,是东子打小就爱吃的味道——那时候他总跟着老赵的儿子小赵,在河边捞了虾就往菜馆跑,老赵随手炸一炸,就是两人最香的零嘴。
墙角的煤炉上,一坛米酒温在陶壶里,琥珀色的酒液在壶里轻轻晃荡,绵柔的酒香顺着壶嘴飘出来,绕着包厢转了一圈。
“东子,可算来了!”刚落座,搞民宿的薛老五就端着陶杯凑过来,他脸上已经带了几分酒后的酡红,嗓门比平时亮了三分,指节敲着桌布,“村里的事你就放一百个心!昨儿我还在村西头老王家蹲了半晌,他跟我拍着大腿说,这次选举指定投你——说你心里装着大伙,比谁都实在!”
东子笑着接过酒杯,指尖碰了碰陶杯的温热,暖意顺着指尖往心里钻:“辛苦你跑前跑后了,老五。”
“这话见外了!”薛老五一摆手,酒液在杯里晃出涟漪,“咱都是葫芦弯土生土长的人,你能想着把东山商务区搞活起来,让大伙的茶叶、民宿都能多挣点,我们帮衬点算啥?再说了,这回你这手笔,谁不佩服?”他掰着手指头数,语气里满是赞叹,“独居老人家里,米油送上门;困难户手头紧,你悄悄塞过去慰问金;连村口那棵老樟树,枝桠伸到路上挡了道,你都找人来修——村里那些婶子大娘,现在见着我就念叨,东子是实在人,选他当书记,错不了!”
坐在对面的茶叶店老板老赵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手指摩挲着杯沿,慢悠悠地接话:“老五说的是实话。不过我前几天跟镇里工作的亲戚通电话,听他提了一嘴——吴书记好像不打算参加这次选举了,说是早就把内退报告交上去了,就等上面批下来。”
这话像颗小石子投进水里,包厢里瞬间静了几分。薛老五愣了愣,酒杯停在半空:“真的假的?吴书记不是一直挺有干劲的吗?前阵子还跟我聊起民宿的规划,怎么突然要内退了?”
东子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疑惑,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是真的。昨儿我特意去活动大院见了吴书记,他把内退报告都给我看了,我当时也挺震惊的。”他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在杯沿划了圈,“我问他为啥,他说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了,想把位置让给年轻人,让葫芦弯村民能有新的奔头。”
“那这不正好吗!”旁边开杂货店的小刘一下子激动起来,他猛地举起酒杯,身子往前凑了凑,眼里闪着光,“东子哥,吴书记退了,你不就更有机会了?这可是遂了咱们大家伙的意啊!”
小刘的话像点了把火,瞬间点燃了满座的热情。薛老五拍着桌子笑,震得碟子里的小虾跳了跳:“对!东子,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你要是当了书记,咱们商务区的路肯定能走得更顺——到时候我把民宿再扩几家,接待更多游客!”老魏也点点头,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期待:“我那茶叶店,到时候还得靠你多牵线,把咱们东山的春雨名茶,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来来来!为咱们未来的东子书记,干一杯!”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满座的酒杯都举了起来,陶杯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包厢里久久回荡,盖过了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东子站起身,双手捧着酒杯,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熟悉的笑脸——薛老五的爽朗,老魏的稳重,老赵的憨厚,小刘的热情……心里又暖又沉。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几分郑重:“谢谢大伙的信任。要是我真能当选,肯定不会让大伙失望。到时候,我一定给商务区争取更多优惠政策,把咱们东山的特色都推出去——不管是老魏的茶叶、老五的民宿,还是老赵这菜馆的菜,都得让更多人知道,咱们东山的好东西,值得!”
“好!这话我爱听!”老赵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他拿起酒坛,给东子的酒杯满上,酒液溢出杯口,顺着杯壁往下淌,“东子,你放心,只要你需要,我这‘老灶台’随时给大伙当据点,管够饭,管够酒!”
酒过三巡,脸颊的热意渐渐漫到耳根。东子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坐在角落的小赵——老赵的儿子,这次给村里送米送油,都是小赵骑着电动车跑遍了全村,腿都跑细了。他放下酒杯,身子往前倾了倾,语气认真:“小赵,回头你跟你爸算算,这次买米油、买慰问品花了多少钱,告诉我,我转给你们。我不能让大伙一直垫钱,这事儿得算清楚。”
小赵连忙摆手,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声音都有些发紧:“东子书记,这哪能要你的钱啊!我们大家伙为你做点事,都是心甘情愿的,无所谓的!”
“不行。”东子摇摇头,眼神坚定,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一是一,二是二,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你们这是为我办事。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钱必须给,不能让你们吃亏——这是规矩,也是我的心意。”
见东子态度坚决,小赵也不再推辞,挠了挠头,笑着点头:“行,那我回头跟我爸算算。东子哥,我敬你一杯,祝你这次选举顺顺利利,咱们葫芦弯村越来越好!”
“好,干杯!”
陶杯再次碰撞,包厢里的喧闹声又起来了。米酒的香气混着饭菜的热气,裹着一张张笑脸,连窗外残留的雨意,都变得温柔起来。东子喝着酒,听着老伙计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规划着未来——薛老五说要在民宿里加个茶座,让游客能喝到最新鲜的东山茶;老魏说要搞个采茶体验,让城里来的游客亲手摘茶;老赵说要把小河虾做成真空包装,让游客能带回家……
他心里像揣了团火,烧得浑身都热乎。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那样的画面:东山商务区热热闹闹的,茶田里满是采茶的人,民宿的招牌挂得整整齐齐,“老灶台”的门口排着长队,村里的路越修越宽,葫芦弯村的名字,被更多人记在心里。
他太兴奋了,兴奋到没注意到薛老五提起“许前进”时,老魏眼底飞快闪过的一丝担忧,那担忧像颗小石子,刚落进水里就被喧闹盖了过去;兴奋到没听见窗外巷子里,有人匆匆走过时压低的交谈声,“魏哥说……合作社……”的字眼,混着风声散在空气里;更兴奋到忘了,许前进从来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那个在全县最早搞搞农业合作社,把北山的果园收走统一管理的男人,从来都憋着一股劲,一直把合作社的主动权攥在手里。
此刻农业合作社里,许前进正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摊着一份文件,标题“合作社扩员计划”几个字用红笔圈了出来,他的指尖在“每亩良田再补贴一百元”的字样上轻轻划过,指甲盖磨得纸面发白。
桌旁的钢蛋递过来一杯茶,青瓷杯里的茶汤泛着深绿,是今年的雨前茶。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姐夫,东子那边现在势头很猛,刚才我去村里转了圈,听说不少人都答应投他了——他送米送油,还帮着修树,村民们都挺买账的。”
许前进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他呷了口茶,茶汤的苦涩在舌尖漫开,他慢悠悠地说:“势头猛不代表能成。他以为当个村书记,就能把葫芦弯的事都攥在手里?太天真了。”他指了指桌上的文件,指尖重重敲了敲“补贴”两个字,“你记住,村民们要的不是一时的米油,是长久的好处。只要咱们合作社能撑起来,能让他们种的茶卖上价,能让他们年年有分红,村委会是谁当家,重要吗?”
钢蛋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往前凑了凑:“姐夫,你的意思是……咱们把合作社的好处再跟村民们说透,让他们知道,跟着咱们干,比拿东子那点米油实在?”
“聪明。”许前进放下茶杯,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东子不是爱送米送油吗?那咱们就给村民们更实在的——入社有分红,种茶有补贴,销路我们全包,不用他们自己跑断腿找买家。你说,他们到时候会选一个只会送小恩小惠的人,还是选一个能让他们长久过上好日子的人?”
钢蛋恍然大悟,连忙点头,手里的茶杯都晃了晃:“姐夫,还是你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安排,把合作社的补贴政策、分红计划都写成传单,挨家挨户给村民们送过去,再跟他们好好说说,跟着咱们干有啥好处!”
许前进挥了挥手,慢条斯理的说道,“别急啊钢蛋,等选举后再说这事,没别的事你先回家吧,我也这就回去!”
看着钢蛋匆匆离去的背影,许前进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山雨刚停,阳光正从云层里透出来,给远处的东山山顶镀上了一层金边,茶田在阳光下泛着翠绿的光,像一块铺在山间的绿绸子。
他轻轻笑了笑,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自己能听见:“东子,这场选举,才刚刚开始呢。你以为雨停了就没事了?等着吧,更大的风,还在后头。”
而此时的“老灶台”菜馆里,东子还在和老伙计们举杯欢庆。酒液在陶杯里晃荡,映着满座的笑脸,笑声、碰杯声、谈笑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过年。没有人知道,村里3的那间合作社里,一场针对他的计划,已经悄然展开。
东山的雨停了,但另一场风暴,正在云雾深处,悄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