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弯的夜裹着雨后天晴的凉,农业合作社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许前进的胶鞋底沾着半干的泥点,在水泥地上踩出一串浅印,像给这寂静的夜添了行注脚。办公室的灯早亮了,昏黄的光从蒙着薄尘的窗户里透出来,混着隐约的交谈声飘到门口——那是合作社的老伙计们,早把长条桌围满了,等着他来。
推开门,暖意裹着呛人的烟草味扑面而来。长条桌旁的人各有各的模样:慵懒的二懒叼着铜烟袋,烟锅里的火星随着呼吸忽明忽暗,烟灰簌簌落在磨出毛边的裤腿上;管财务的香玲攥着账本,蓝布封面被翻得泛白,笔尖悬在账本上方,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点;小吴靠在墙角,怀里揣着一叠刚印好的传单,纸边还带着油墨的温度;负责后勤的三嫂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手里捏着块抹布,正反复擦着桌角;跑运输的小猴子坐在最边上,脚边放着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明天要带的运输单据。见许前进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眼里带着几分急切,又藏着信任的光。
“美丽姐,准备好了吗?”许前进没顾上拍掉身上的土,径直走向桌首的美丽姐。她是合作社里资格最老的,从一开始的承包北山果园,到合作社现在的遍地开花,合作社里大大小小的事,没经过她手的一个都没有。
周美丽放下手里的搪瓷杯,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她点点头,声音带着晨起采茶后的沙哑:“准备好了。该通知的农户都通知到了,明早五点半,他们会来合作社领新茶篓——我特意让小猴子把茶篓晒过了,潮气得散干净,不然沾了茶叶容易坏。”她顿了顿,目光扫向二懒,又补了句,“二懒叔呢?你那批有机肥,今早我看还在院角堆着,明早农户要用,没差池吧?”
二懒抽了口烟,烟圈慢悠悠地飘到灯底下,被昏黄的光染成暖黄色。他把烟袋锅往桌沿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地上:“放心!昨天下午刚从镇上拉回来的,我亲自验的货,都是腐熟好的有机肥,没掺半点土。我跟送肥的师傅说好了,要是不够,他明早就能再送一车来,绝耽误不了农户施肥。”
“小吴呢?”许前进转头看向墙角的小吴,目光落在他怀里的传单上——那是合作社扩员的宣传单,前几天就说要印,今儿总算见着了。
小吴连忙直起身,把传单往桌上递了递,纸页间的油墨味更浓了:“准备好了,前进哥你放心!传单上把政策都写清楚了——入社每亩茶补五十块,年底按销量分红,而且咱们包销路,农户采了茶直接送合作社,不用自己跑加工厂。我刚才绕着村西头转了圈,跟几户没入社的农户聊了聊,他们听了都动心,说明早过来细问,还说要拉着邻居一起。”
许前进的目光又移到小猴子身上,他正低头摸着帆布包,手指把单据的边角捻得发皱:“小猴子,运输的车定好了?明早采的茶得赶在十点前运到镇上的加工厂,晚了鲜度就降了,收购价得跌不少。”
小猴子挠了挠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定好了!我跟王师傅约的明早七点,他的货车就停在合作社门口等。昨晚我还去检查了车,轮胎气打足了,油箱也加满了,连苫布都晒过了,保证茶运到加工厂还是鲜灵的。”
最后,许前进看向大喇叭三嫂,她正把抹布叠成方块,放进围裙兜里:“三嫂,后勤那边都妥当了?明早农户来得早,得让他们喝上口热的。”
三嫂拍了拍围裙,语气干脆得像切菜:“妥当了!我跟村东头的馒头铺说好了,明早五点送两笼热馒头来,再熬一大锅小米粥,就着咸菜吃,管饱。另外,我下午跟村里几个婶子唠嗑,她们也说合作社靠谱——去年张婶家入了社,茶比往年多卖了一千多块,她们都看在眼里,说选举的时候帮着咱们说话,让更多人知道跟着合作社干不吃亏。”
三嫂的话音刚落,二懒就把烟袋锅往桌上一放,往前凑了凑,椅子腿在水泥地上蹭出“吱呀”的响:“前进,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你放心,合作社的人都信你,只要能让大伙的茶卖上价,能多挣钱,干啥我们都愿意!”
许前进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脸——二懒叔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烟灰,美丽姐的手上带着茶渍,香玲的指尖沾着墨汁,小吴的衣角还卷着泥土,三嫂的围裙上沾着面星子,小猴子的鞋边还沾着草屑——心里的底气一下子满了。他走到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比平时沉了几分:“好,那今天咱们就把话摊开说。从现在起,咱们合作社是合作社,不管他村委会的事——他们选谁当书记,跟咱们没关系,咱们只管好自己的事,让跟着合作社的农户,每一斤茶都能卖上好价钱,每一年都能拿到实实在在的分红,这可是咱们合作社新开辟的战场,希望大家能够尽心尽力的完成任务。”
“对!”香玲立刻附和,她把账本往前翻了几页,指尖点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那些数字是农户们一年的收成,也是合作社的底气,“之前我就怕村委会的人掺和进来,他们不懂种茶,不懂卖茶,就知道指手画脚。现在正好,咱们把账目彻底区分开,合作社的收支、补贴、分红,都单独列成账本,跟村委会的账撇得干干净净。万一他们接手了村委会,想过来搅和,咱们也有证据,不能让他们把咱们农户的辛苦钱霍霍了!”
“可不是嘛!”小吴也跟着点头,他拿起一张传单,指着上面的“分红”两个字,声音里带着气,“当时咱们办合作社,不就是因为之前老村委会不管事嘛!那时候收购商压价,一斤茶才给十几块,农户们辛辛苦苦采的茶,要么烂在手里,要么只能贱卖。咱们成立合作社,就是想抱团取暖,把茶的价钱抬上去,让大伙有稳定的收入。可不能让村委会的人来插一脚,把咱们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底给搅乱了!”
二懒也叹了口气,烟袋锅在桌沿上磕了磕,烟灰落了一地:“说起来我就气!那些年村委会也说要帮着卖茶,结果呢?收了咱们的茶,转头就跟收购商合伙压价,最后钱都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咱们农户一分好处没捞着。还是咱们合作社靠谱,去年我家种了三亩茶,光分红就拿了一千多块,比之前多赚了一半还多!今年要是扩员了,咱们的茶能卖得更远,说不定还能多赚点!”
许前进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办公室里的喧闹声渐渐歇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家的心思我都明白。放心好了,咱们做什么事,都以合作社为主,以大伙的利益为主。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把合作社搞好,让农户们实实在在看到好处,就算村委会换了人,也影响不了咱们——他们拿不出真金白银,农户们心里有数。”
“对对对!”三嫂拍着手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那就这么办!前进,你就放心安排,我们都听你的,绝不出岔子!”
许前进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把任务一一分派下去:“三嫂,二懒叔,你们俩在村里威望高,农户们都信你们。接下来,你们多跟村里的人聊聊——不是让你们掺和村委会的选举,是让你们把合作社的好处说透,让他们知道,跟着咱们干,比拿那点临时的米油实在。比如张婶家去年多赚的钱,李叔家入社后不用自己跑销路,这些都是实打实的例子,得让大伙都知道。”
二懒立刻点头,把烟袋锅重新叼回嘴里,声音含混却坚定:“放心!我明晚就去村西头的老槐树下,跟老伙计们唠唠。他们都知道我去年赚了钱,肯定愿意听我的。我让他们明白,选谁当书记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他们的日子过好——咱们合作社就能做到!”
三嫂也笑着应下来:“我明天一早就去东山的菜市场,那边婶子多。我跟她们说,入了合作社,不仅茶能卖好价,年底还有分红,家里的娃上学、老人看病,都能多攒点钱,比那点米油顶用多了。保证让她们心里亮堂!”
许前进又看向小吴:“小吴,你明天早上再让人在村里发一遍传单,尤其是没入社的农户,一定要送到他们手里。他们要是有疑问,你们就耐心解释,比如补贴怎么发、分红怎么算、销路怎么包,都跟他们说清楚,别让他们心里犯嘀咕。”
“好嘞!”小吴把传单叠好,塞进怀里,拍了拍胸口,“我明早天不亮就去,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保证每家每户都送到,一个都不落下!”
最后,许前进的目光落在香玲身上,她正低头看着账本,笔尖在纸上轻轻划着:“香玲,账目一定要尽快理清楚,做成独立的账本,一式两份,你留一份,给我一份。明天选举前必须弄好,万一到时候村委会的人来问,咱们也有凭有据,证明合作社的账是干净的,没占村里一分钱的便宜。”
香玲立刻拿起笔,在账本上圈了个圈,眼神坚定:“放心,我今晚就加班弄,不睡觉也得赶出来。每一笔收支、每一笔补贴,我都记清楚,让他们挑不出任何毛病!”
许前进看着大家都干劲十足的样子,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夜里的凉:“好,那就这么办。明天不管村委会那边搞出啥花样,咱们都按自己的计划来,不能搞特殊,不能因为他们打乱咱们的节奏——农户们的茶,耽误不起。”
“好!”众人异口同声地应着,声音里满是坚定,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回荡着,盖过了窗外的虫鸣。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办公室的灯一直亮着,昏黄的光映着一张张忙碌的脸:香玲低着头,笔尖在账本上飞快地滑动,数字一行行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笔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小吴趴在桌上,把传单按村东、村西、村南、村北分好类,还在每叠传单上写了备注——“王婶家有老人,多解释补贴”“李叔家没入社,重点说销路”,生怕漏掉什么;老赖叔和三嫂凑在一起,拿着张皱巴巴的纸片,把要跟农户说的话一条一条列出来,哪些话该重点说,哪些例子该举,都商量得明明白白;小猴子则在一旁整理运输单据,把货车师傅的电话、加工厂的地址、茶的收购价,都用粗笔写在显眼的地方,还反复核对了好几遍,生怕出错。
许前进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月亮挂在东山的山顶,洒下淡淡的清辉,把茶田染成一片朦胧的绿,风一吹,茶树叶子轻轻晃着,像在说悄悄话。他知道,明天会是关键的一天——村委会的选举要开始了,东子那边肯定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说不定正跟他的老伙计们举杯欢庆。
但他不慌。因为他身后,有合作社的老伙计们,有实实在在的政策,有农户们看在眼里的好处。他轻轻笑了笑,指尖在窗玻璃上划了个圈,心里默念着:东子,明天咱们就看看,到底是谁能留住东山农户的心。合作社的路,咱们会一直走下去,谁也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