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块浸透了浓墨的粗麻布,沉甸甸压在葫芦弯村的屋脊上,连零星的狗吠都拖着疲惫的尾音,在微凉的晚风里慢慢散了。东子的皮鞋碾过许前进家院外的碎石路,“咯吱——咯吱”的声响细碎又扎耳,每一步都像踩在他那颗烧得发慌的心上。他抬手拽了拽皱成一团的衬衫领口,指尖蹭过口袋里那包没拆封的烟——是白天特意绕远路去镇上供销社买的,本想递出去暖个场,可这会儿手心的汗早把烟盒浸得发潮,连烟盒上印的“春耕”图案都晕开了浅淡的印子。
虚掩的木门推开时带起一阵风,卷着院里新翻泥土的腥气飘进堂屋。厢房里许前进正坐在竹椅上,就着头顶那盏昏黄的灯泡擦农具。铁犁的刃口在光线下泛着冷森森的亮,他手里的抹布走得慢而稳,一下一下,仿佛擦的不是农具上的锈迹,而是葫芦弯村一茬一茬、浸着汗的日子。东子咽了口唾沫,把那副酝酿了一路的可怜相摆得十足,声音软得像泡过温水的棉花:“前进书记,前进书记,麻烦您了,您把农业合作社交给村里吧,交给村委会,不然这工作我实在没法往下推行啊。”
许前进手里的抹布没停,只抬眼扫了他一下。那眼神太平静了,像村口那口百年老井,深不见底,看得东子后颈发紧。他赶紧往前凑了两步,屁股刚挨着板凳边,就把昨晚的憋屈一股脑倒了出来:“昨晚东山商户那伙人聚在老王家,没一个不戳我脊梁骨的。他们追着问合作社的事,我哪答得上来?许书记和吴书记压根没把权交过来,我只能站在那儿干瞪眼,活像个外人。”
说到这儿,东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压不住的委屈和愤懑,指节都攥得发白:“他们还冷嘲热讽,说‘你这官当得有啥用?钱都在合作社里,你就是个摆样子的’!还有人说‘东子,你这书记当得,跟给别人打工有啥区别’!最可气的是那句——‘没攥住合作社,能有啥油水?上级拨的款都是死数,你傻不傻?当书记管不了合作社,算哪门子书记’!”
这些话像细针似的扎在东子心上,他越说越激动,身子都往前倾了倾:“我当时就想,不管咋说,这合作社的权我必须要回来!前进书记,您看……”话没说完,他就想往许前进身边凑,那副软磨硬泡的架势,连空气都透着急切。
许前进终于停下手里的活,把擦得锃亮的铁犁轻轻靠在墙角,然后慢悠悠地站起身。他比东子高出小半个头,往那儿一站,不用说话,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东子啊,”他的声音裹着岁月磨出来的厚重,像老木头敲在青石板上,“这合作社,不是我许前进一个人的。最早是我和香玲周美丽牵头搭的架子,扛着锄头挨家挨户说;后来钢蛋、小猴子跟着入了伙,把家里仅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再往后二懒、大喇叭三嫂,最后小吴才加了进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东子紧绷的脸,把话往实里说:“这是我们几个人凑出来的家当,大事小事都是大伙围在一块儿,就着煤油灯商量着定的。我虽说占着个主导的名儿,可从来没把自己当当家的。再说了,”许前进嘴角勾出一抹淡笑,带着点看穿不说穿的通透,“你不是一直想当书记吗?现在如愿以偿了,咋还盯着合作社不放?合作社跟村委会本就不是一码事,这个规矩,你在村里待了那么久了,应该很清楚这里面的事情啊。”
东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想辩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许前进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接着说:“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或者觉得我这话没分量,就去问问美丽姐,问问二懒叔他们。只要他们都点头说把合作社交出去,我许前进绝无二话。关键不在我咋想,在大家伙的意思,你说对不?”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哗啦”一下浇在东子头上,把他的满腔热望浇得透心凉。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比谁都清楚,周美丽和二懒他们,打从合作社成立那天起,就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命根子,钢蛋为了护果园,跟偷苹果的人打过架;二懒守着养鸡场,三天三夜没合眼防过鸡瘟;香玲记的账,连一分钱的出入都没有。他们怎么可能轻易交出来?在许前进这儿碰了个硬邦邦的闭门羹,东子只能蔫头耷脑地往外走,连口袋里那包没送出去的烟都忘了拿,烟盒的边角在口袋里硌着,像块没捂热的石头。
他刚跨出许家院门,就看见不远处的路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小吴。小吴原本是往许前进家来的,可能是来商量合作社的事吧。小吴手里还攥着合作社的销售账本,瞧见东子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立马有了数。他没跟东子打招呼,反倒脚底生风似的往村头的美丽超市跑,帆布鞋底蹭着路面,发出“沙沙”的响,那屁颠屁颠的样子,像是怕晚了一步,就错过了天大的要紧事。
美丽超市的卷闸门还没完全拉到底,暖黄的灯光从缝隙里漏出来,裹着淡淡的洗衣粉香味飘到街上。周美丽正站在柜台后算账,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清脆的声响在夜里格外透亮,一下下敲在人心上,比任何话都实在。小吴一头扎进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柜台的玻璃上,连擦都顾不上擦,就急着问道:“美丽姐,美丽姐,麻烦你给我拿瓶洗头膏,昨天家里就没了?”
周美丽手里的算盘“啪”地停了,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小吴脸上。小吴这孩子是合作社里最机灵的,平时话不多,可眼睛里藏不住事儿,这会儿眼底的急切,傻子都能看出来。她轻轻蹙了下眉,心里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多半是东子在许前进那儿没讨到好,让小吴来探口风了。
她把算盘往柜台里推了推,指尖轻轻敲着柜面,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是水灵让你来买的吧?”小吴愣了一下,没想到被周美丽一眼看穿,脸“唰”地红到了耳根,只好挠着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连手里的账本都攥得更紧了。
紧接着东子走上前来,客气的说道,“美丽姑,你可是合作社的领头人?”
周美丽笑了笑,拿起柜台上的搪瓷杯喝了口温水,杯沿还留着一圈淡淡的茶渍。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过来人的温和:“东子啊,你跟着合作社这么久,该知道这里的规矩。咱们这个合作社,不是哪一个人的,是大伙的。要说当家,那也是大伙一起当家——金凤管种玉米,哪块地的土壤适合种春播玉米,哪块适合种晚熟的,他摸得比谁都清,连地里的石头子都能数出来;小猴子守着养鸡场,鸡瘟防治的法子,他能说出一二三来,半夜鸡叫一声,他都能听出是不是不对劲;香玲心细,记账、采购的活儿交给他,没人不放心,账本上的数字比自家孩子的生日都记得牢;小吴管销售,网上卖货的门道,全靠你撑着,客户要啥规格的小米,你闭着眼都能报出来;我呢,就帮着协调协调,有啥矛盾咱们坐下来一起商量,从来没说过谁能一个人说了算。”
她顿了顿,眼神慢慢沉了下来,语气也严肃了几分,指尖在柜面上轻轻点了点:“东子书记,今天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呢?你知不知道,合作社是咋一步一步起来的?当初村里穷,大伙凑钱、凑力,钢蛋把准备娶媳妇的钱拿了出来,二懒把他爹留下的老房子卖了,我把超市的周转钱也投了进去。白天在地里晒得脱皮,晚上就挤在这小超市里,就着一盏台灯商量种啥、咋卖,熬了多少个通宵,才把这摊子撑起来。现在你当了书记,就想把合作社收过去,这不是摘现成的果子吗?”
小吴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手指抠着账本的边角:“东子书记啊,合作社是合作社。和村委会是两码事,这会明白了吧……”
东子似有所悟的说道,“知道是知道了,可村委会没有合作社支撑,怎么开展工作啊?”
“开展工作?”周美丽轻轻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点嘲讽,却没多刻薄,“你是觉得合作社有油水可捞吧?昨晚商户们说的那些话,我也听说了。可你别忘了,合作社的每一分钱,都花在明处——春天买种子、夏天修水渠、秋天给大伙发分红,哪一分敢乱花?去年三嫂儿子生病,合作社想帮衬点,都是大伙一起商量着定的,哪一个人说了可不算。村委会有上级拨的款,该修的路、该建的垃圾站,活儿不少,为啥非要盯着合作社不放呢东子?”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黑漆漆的村子,远处合作社仓库的方向,还亮着一盏灯。她声音又软了下来,带着点语重心长:“东子书记啊,合作社的事,不是我周美丽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许前进说了算,是合作社里每一个人的事,是钢蛋的果园、小猴子的鸡场、三嫂的农产品,是大伙的心血。你要是真为村里好,就该把心思放在咋帮村民多挣点钱、咋把村里的路修得再宽点,咋让娃们上学不用走泥路,而不是在合作社的归属上打主意。你要是真想了解合作社的情况,随时可以来这儿看账本、听汇报,每一笔账都经得起查,可想把合作社收过去,没门。”
小吴重重地点点头,心里彻底有了主意,攥着账本的手也松了些,可东子的心凉了半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小吴跟周美丽道了别,走出超市时,晚风一吹,额头上的汗瞬间凉了,脑子也清醒了不少。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星星,亮得像撒了一把碎钻,又想起合作社里大伙忙碌的身影——钢蛋在地里弯腰除草,裤脚沾满了泥;小猴子在鸡场喂饲料,手上沾着鸡食的碎屑;香玲在灯下记账,眼镜滑到了鼻尖上;自己在电脑前回复客户消息,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着……突然觉得,东子书记的那些想法,实在太可笑了,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只看见糖,没看见糖背后熬的苦。
而回到家的东子,正坐在自家堂屋的椅子上,对着那包没送出去的烟发呆。烟盒上的潮痕越来越明显,像他心里的焦躁,一点点漫开来,浸得胸口发闷。他想着商户们的冷嘲热讽,想着许前进的拒绝,心里又气又急,却没半点办法,只能把烟盒拿在手里,反复摩挲着那晕开的“春耕”图案。他不知道,周美丽和小吴的这番对话,已经断了他最后一丝念想。更不知道,葫芦弯村的日子,从来不是靠谁攥着权力就能过好的,而是靠大伙一起,攥着锄头、攥着账本、攥着心血,一步一步往前挪,才能挪出好日子来。
夜色越来越深,葫芦弯村彻底静了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和远处合作社仓库里那盏亮着的灯——那盏灯,昏黄却坚定,像颗落在黑夜里的星,是葫芦弯村人心里的希望,也是谁都不能随便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