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葫芦湾就浸在一片清润的凉意里。村头老槐树的枝桠垂着晶莹的露,风一吹,便有细碎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活动大院那扇掉了漆的铁门,此刻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打破了晨间的静。
徐大国拎着个边角磨白的帆布包,裤脚沾着星点褐黄的泥——那是他绕路走田埂时蹭上的。他特意早起半个钟头,就想再看看村西那片抽穗的稻子。昨天拍最后一场戏时,夕阳把稻浪染成金红,演员的白裙掠过穗尖,风里都裹着稻香,那画面他到现在都记得清。
“哟!这不是大国先生嘛!”院坝里突然蹦出个亮堂的嗓门。东子书记正端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刷牙,泡沫沾在下巴上,看见徐大国,不等吐干净就迈着大步迎上来,鞋跟敲得石板“噔噔”响:“您这大忙人,怎么赶这么早的趟儿?昨儿听小张说,剧组晌午才走呢!”
徐大国把帆布包往石桌上一放,指尖还带着晨露的凉,笑着回话:“寻思着早来会儿,跟您正经道个谢、辞个行。片子昨儿傍晚总算剪完初版,后期组熬了半宿导出样片,我这来,也是替全剧组跟您说声谢——这么多日子里,没少麻烦村里和父老乡亲。”
东子一听见“剪完了”,眼睛“唰”地亮了,搪瓷缸子往石桌上“当啷”一搁,伸手就攥住徐大国的胳膊,力道大得差点把人晃起来:“哎哟!这可太好了!大国先生,我跟您说个事儿,您可千万记牢喽!就是上回我客串,在村口小卖部买酱油那场戏,您还有印象不?我那句‘要生抽,别拿老抽’,是不是说得特自然?一点没卡壳!”
徐大国被他这股子热乎劲儿逗得直乐,点头跟捣蒜似的:“记得!怎么能不记得?东子书记那台词说得,比咱们组里有些年轻演员还顺溜,透着股子实在劲儿。您放心,剪辑前我特意跟后期交代了,您那场戏保准剪得漂漂亮亮,镜头给得足足的,一个字、一个镜头都不删。”
“真的?”东子眼睛瞪得溜圆,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来回踱了两步,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宝贝,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牛皮纸包——纸角还沾着点面粉,往徐大国手里塞:“那可太谢谢您了!这是我家老娘昨儿刚炒的瓜子,五香的,香得很,您带路上吃,解闷。对了,还得麻烦您,回去跟剧组的小伙子小姑娘们道个谢,尤其是那个给我补妆的小敏姑娘,知道我脸干,特意给我拿了瓶润肤霜,细心得很,多好的孩子!”
徐大国接过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纸皮,连带着心里也暖烘烘的。他捏了捏纸包,能听见瓜子“沙沙”的响:“您太客气了,东子书记。这几个月,乡亲们送的土鸡蛋、刚摘的瓜果,我们剧组每个人都记着呢。您放心,感谢的话我一定带到,一个都落不了。”他抬腕看了看表,太阳已经爬过老槐树的树梢,把光影筛在地上,“时间不早了,我得回住处招呼大伙儿收拾东西,咱们就先暂时告别,等成片剪好,我第一时间发您微信,您先过目。”
“行行行!”东子连忙点头,转身就想往院外送,被徐大国一把拦住:“别送了,您忙您的去,我们的车就在村口等着呢,几步路就到。”
徐大国拎着帆布包和纸包往村口走,刚拐过墙角,就听见身后传来东子的大嗓门,带着点回声:“大国导演!成片要是好,下次还来我们葫芦湾拍啊!我们欢迎!”他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东子还站在大院门口,朝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手还在半空挥着。
村口的空地上,早就停了三辆商务车还有拉道具的货车,车旁的人来来往往,有的扛着摄影机,有的拎着化妆箱,正忙着往车上搬设备,闹哄哄的,却透着股子有条不紊的劲儿。摄影师小张看见徐大国,举着个相机就跑过来,鞋上沾着草屑:“徐导,您看我昨天拍的葫芦湾日出,橘红的天,底下裹着雾的村子,跟水墨画似的,要不要加进片尾彩蛋里?保准好看!”
徐大国凑过去,低头看相机屏幕——画面里的日出染得半边天通红,山脚下的葫芦湾裹着一层薄纱似的雾,老槐树的轮廓隐约可见,确实好看。他笑着点头,声音里带着点感慨:“加!必须加!这是葫芦湾的魂儿,得让更多人看见。”
“徐导!”化妆师小敏拎着个粉色的化妆箱跑过来,手里还攥着串红绳编的手链,绳上串着颗小小的桃木珠,油亮油亮的,“这是美丽姐刚让我转交给您的,说您要是不嫌弃就戴着。她还在村头跟演员们道别呢,让我跟您说,欢迎您下次再来葫芦湾做客,家里的门永远敞着。”
徐大国接过手链,指尖蹭过光滑的桃木珠,能闻到淡淡的木头清香。他把手链往手腕上一绕,红绳衬着肤色,格外显眼。刚戴好,就看见美丽姐领着一群乡亲往这边走——有挎着竹篮的大妈,篮子上盖着块蓝布;有扛着锄头的大爷,锄头把磨得发亮;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攥着刚摘的野草莓,红莹莹的,沾着露水。
“大国先生!这就走啦?”周美丽快步上前,把手里的竹篮往徐大国怀里塞,篮子还带着热气,“这里头是刚蒸好的玉米,甜得很,路上饿了吃,热乎着呢。下次要是还来拍片子,提前跟姐说一声,我让我家老头子给你们搭个观景台,就在山头上,拍日出、拍稻浪都方便!”
“谢谢美丽姐!”徐大国双手接过竹篮,玉米的香气混着热气扑在脸上,心里满是不舍,“这次真是麻烦大家了,等成片上映,我一定多带些电影票回来,请大伙儿去县城电影院看,咱们一起看葫芦湾的故事。”
“哎!不用不用!”大爷们摆着手,却忍不住往车上瞅,眼神里满是期待,“我们不图这个,就盼着能在电视上看着咱葫芦湾,看着咱自己的样子,就心满意足了!”几个孩子怯生生地拉着小张的衣角,仰着小脸小声问:“张哥哥,下次你们还来吗?还能给我们拍照片吗?上次拍的黑白的,我想拍彩色的。”小张蹲下来,揉了揉孩子柔软的头发,声音放得轻柔:“一定来!下次来,给你们拍彩色的,拍满一整本相册。”
发车的时间到了。徐大国把竹篮放在副驾驶座上,钻进头车,摇下车窗。车外,美丽姐领着乡亲们站在路边,有的挥着手,有的还在念叨着“路上小心”。孩子们追着车跑了两步,小胳膊挥得高高的,直到车拐过一道弯,看不见人影了,才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望着车开走的方向。
车子缓缓驶离葫芦湾,沿着村道往前开。路上还能看见田埂上劳作的乡亲,戴着草帽,弯着腰侍弄庄稼;能看见村口挂着的“热烈欢迎剧组”的红横幅,只是风吹日晒的,字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透着股子热情。徐大国望着窗外,手里还攥着那袋瓜子,耳边仿佛还能听见拍摄时乡亲们的笑声,听见东子书记那句带着乡音的“要生抽,别拿老抽”,听见孩子们围着相机喊“我也要拍”的雀跃声。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轻轻说了句:“徐导,出村了。”徐大国这才回过神,转头往车后望——葫芦湾已经变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点,藏在绿树间,渐渐被山路绕得看不见了。车厢里安静下来,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偶尔传来同事们翻看拍摄素材的低语,还有谁轻轻叹了句:“下次真想再来。”
而此刻的葫芦湾,活动大院的铁门又被轻轻关上,“吱呀”声在晨间的空气里飘了飘,又落回平静。东子书记端着搪瓷缸子,慢悠悠地往家走,嘴里还小声念叨着“成片什么时候能看”,脚步都比平时轻快;美丽姐把刚摘的玉米分给邻居,笑着说“剧组的人都客气得很,吃了我家两回饭,还特意送了袋大米”;孩子们回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围着小张给他们拍的黑白照片,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你看我这姿势好看不”“下次要拍彩色的”;田埂上的大爷扛起锄头,走到那片稻浪前,弯腰拨了拨稻穗,嘴角带着笑——他还记得,昨天有个穿白裙的姑娘,站在稻浪里,笑得特别甜。
热闹了几个月的葫芦湾,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这份平静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是乡亲们心里对成片的盼,是剧组人心里对葫芦湾的念,是这片土地上,关于一场短暂相遇与温暖告别的记忆。风又吹过稻田,稻穗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在跟远去的人说:再见啦,朋友们,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