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湾村的活动大院让日头晒得发蔫。老槐树的叶子蔫头耷脑地垂着,连风都躲在山后头不肯露面,可树下的人声却比头顶的日头还烫。七八个村民围着院中央的青石板桌,你抢我截地说话,唾沫星子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滋”地一声就没了影,只留下点白印子。
“我先说!”瘦高的李婶往前跨了半步,巴掌往石桌上一拍,搪瓷缸子震得“叮当”响,里头的凉茶晃出了圈,“我家那只芦花鸡昨儿个就没回窝,指定是让后山的野狗拖走了!你们得帮我找赵啊!”
她的话还没落地,旁边的张叔就扯着嗓子顶了回去,手里的草帽往石桌上一摔:“找鸡算哪门子急事?我家两亩水稻田都快裂口子了,再抽不上水,今年的收成就得泡汤!该先管我的事!”
“凭啥先管你的田?”穿碎花衫的王嫂往前凑了凑,声音里裹着哭腔,手还往怀里护了护,像是揣着什么宝贝,“我家孙子上学的补助到现在没下来,再过几天就该交学费了,你们不管,孩子难道要在家待着?”
几个人越吵越凶,李婶的搪瓷缸子被人胳膊肘蹭到,半缸凉茶“哗啦”洒在地上,冒起一小团白汽,没等散开就被热气吞了进去。石桌旁的人影晃来晃去,连老槐树的影子都跟着乱晃。
就在这时,村委会办公室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像是生锈的轴没上油。东子攥着个蓝皮文件夹从里头走出来,额头上蒙着层薄汗,把额前的头发浸得贴在皮肤上,天蓝色的衬衫领口也湿了一圈,皱巴巴地贴在脖子上。他刚迈上门口的青石台阶,院里的吵嚷声就像团热空气似的裹了过来,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个疙瘩。
“大家伙,别吵了行不行?”东子清了清嗓子,声音不算小,却像颗石子扔进滚水里,没溅起多大水花。他又提高了音量,手里的文件夹往台阶上轻轻一磕,“不就是早办晚办的事吗?有啥事一个一个说,放心,都能给你们解决。”
人群总算静了些,可还没等东子松口气,一个佝偻的身影就从后面挤了出来。是王老头子,他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烟盒,指节都捏得发白,步子迈得急,裤脚还沾着泥点,像是刚从地里回来。“东子书记!”他往台阶跟前凑了凑,声音发颤,还带着点喘,“我们家水龙头没水了,早上想烧点水洗脸都不行,麻烦你让人去看看呗!”
“他这个不急!不急!”王老头子的话刚说完,一个穿灰布衫的老太婆就从旁边插了进来,手拍着大腿,膝盖上的补丁都跟着晃,语气比王老头子还急,“东子书记,我家钥匙丢了!早上出门买了把青菜,回来门就开不了了,钥匙准是丢在半路了,快!快让人帮我找!”
“凭啥我的不急?”王老头子扭头瞪着老太婆,烟盒都差点掉在地上,“没水咋做饭?你饿一顿没事,我家老婆子还等着喝水呢!”
“你这老头咋不讲理?”老太婆也来了气,手往腰上一叉,“钥匙丢了,我连家门都进不去,比你没水还急!”
刚静下来的大院又乱了,先前争着说事的几个人也围了上来,你推我搡的,嗓门一个比一个高,连远处趴在墙根下的黄狗都被惊得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又耷拉着尾巴卧了回去。
“你们这是干啥?”东子猛地提高了声音,手里的文件夹往台阶上重重一摔,蓝皮封面都磕出了个白印子。汗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滴在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的眼神里满是不耐烦,“要不你们都回家,我一个都不管!要么就听我的,排队!”
人群愣了一下,吵声停了,可没人动,都盯着东子,眼神里有气,还有点不服。东子深吸了口气,指着王老头子:“你家自来水坏了,找邻居帮个忙修修不就行了?这屁大点事也往村委会跑?你当村委会是你家丫头,随叫随到?”
接着他又转向老太婆,语气更冲,连声音都有点发紧:“还有你,钥匙丢了,出门的时候不知道把钥匙放好?咋没把你自己丢了呢!”
“东子书记,你这话啥意思?”老太婆被噎得脸通红,往后退了一步,手还在胸口拍着,像是气不过,“以前小吴书记在的时候,可没这么说话!许前进书记更不用说,别说钥匙丢了,就是我家猫上了树,他都亲自搬梯子帮着抱下来!”
“他们行,你找他们去啊!找我干啥!”东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转身就想往办公室走,蓝皮文件夹还攥在手里,指节都泛了白。
“可你是我们选的书记啊!”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声音不算大,却像根针似的扎在东子心上,让他的脚步顿住了。紧接着,附和声就起来了:“是啊!我们选你,就是让你为我们办事的!”
李婶往前站了站,手里的搪瓷缸子还攥着,眼神里带着委屈:“你当时还派人给我们送米送面送红包,说以后有啥事尽管找你!要不然我们咋会选你?当时吴书记还在,我们不都投了你的票吗?”
东子的后背僵了僵,脸上的怒气慢慢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烦躁,像团乱麻似的缠在心里。他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人:王老头子还攥着烟盒,眼神里带着盼;老太婆的胸口还在起伏,脸上的红还没退;李婶攥着搪瓷缸子,手指都泛了白。日头更毒了,晒得他头晕,额头上的汗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
“好好好!”东子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点无奈,还有点没压下去的不耐烦,“来来来,秀秀!”
他朝着办公室里喊了一声,没过几秒,一个穿白色t恤的姑娘就跑了出来,手里攥着个笔记本和一支黑笔,跑的时候,马尾辫还在脑后晃。秀秀是村里的村长,刚上任不习惯,脸上还带着点青涩,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她跑到东子身边,仰着头小声问:“东子书记,咋了?”
“把他们的事都记下来。”东子指了指面前的村民,语气缓和了些,还往旁边让了让,给秀秀腾出点地方,“一个一个来,先问名字,再问啥事,记清楚了,别漏了。”
秀秀赶紧点点头,翻开笔记本,笔尖抵在纸上,朝着人群笑了笑:“大家别着急,排个队,一个一个说,我都记下来,等会儿就让东子书记商量咋解决。”
人群总算有了秩序,王老头子第一个走到秀秀跟前,声音放低了些,慢慢说着家里没水的事,还时不时往东子那边看一眼;老太婆站在后面,嘴里还小声念叨着钥匙,却没再抢话,手也垂了下去,攥着衣角。
东子靠在办公室的门框上,看着秀秀低头记录的样子——她写字的时候会微微皱着眉,笔杆捏得很稳,还有村民跟她说话时,她会侧着耳朵听,生怕漏了什么。他又看了看排队的村民,从口袋里掏出根烟,夹在手指间,却没点燃,只是攥着,指腹蹭着烟纸,有点糙。
风终于吹过来了,带着点槐树叶的清苦味,吹得老槐树的叶子晃了晃,影子也跟着动。可东子却觉得心里更闷了,像揣着个热馒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想起选举前,自己挨家送米送面的样子——王老头子当时还拉着他的手,说“东子啊,你要是当了书记,我们就放心了”;李婶还给他装了碗鸡蛋羹,说“趁热吃”。他还想起当时在台上说的话:“要是我当了书记,一定为大家办实事,有啥事,尽管找我。”
可现在,看着这些为了水龙头、丢钥匙争执的村民,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下一个,谁来?”秀秀的声音打断了东子的思绪。他抬起头,看见张叔正往前凑,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纸,像是田契,嘴里还小声念叨着“稻田缺水”,脚步走得有点慢,像是怕打扰了谁。
东子深吸了口气,把手里的烟塞回口袋,拍了拍衣角上的灰,朝着秀秀走了过去:“我跟你一起记,也听听具体咋回事。”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撒了把碎金子。大院里的吵嚷声没了,只剩下村民跟秀秀说话的声音,还有东子偶尔插问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日头慢慢往西斜,风也凉快了些,吹在脸上,没那么烫了。
可东子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李婶家的鸡要找,王嫂家孙子的补助要问,张叔家的稻田要抽水……说不定晚上还会有人找上门来,敲他家的门,说家里的灯坏了,或者院墙塌了个角。
他低头看着秀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一笔一画都写得很认真,突然觉得,当这个书记,比他当初想的要难得多——难的不是修水龙头、找钥匙,是怎么把这些“小事”,都当成“大事”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