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溯研究所已经彻底完成了它的使命。
墨浔姐在建立研究所的时候又对它抱有着怎样的期待呢?
他们离开了地下深处那充满仪器嗡鸣的控制中心,沿着漫长的通道向上。越是接近地面,空气中那股难以言喻的“失序”感就越是明显,并非通过嗅觉或听觉,仿佛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令人不安的背景噪音。
当他们终于推开最后一道沉重的隔离门,踏入室外时,眼前的景象形成了近乎残酷的对比。
远方,城市的方向,天空被一种不祥的、扭曲的光晕笼罩。并非黑夜,也非白昼,而是一种仿佛空间本身被撕裂后透出的、混杂着多种颜色的诡异霞光。
而那轮巨型月亮也正矗立在地平线的上方,似乎要将整个世界压垮。
风很大,无数的气体在向天空中的漏洞涌去,只有在洛苏身边,苏苏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外界的狂风吹跑。
而与这末日图景仅隔着一道低矮山丘的,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珍珠花海。
这是一种奇异的植物,茎秆纤细,却异常坚韧,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曳,却极少折断。顶端盛开着层层叠叠、半透明的花瓣,此刻在那种异常天光下,每一片花瓣都折射出扭曲却依然梦幻的珠光色彩,宛如无数颗微小的珍珠,在毁灭的风暴中固执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而培育这些花的主人则安眠在这里,她与这些花一样,看似柔弱却又异常坚韧。
花海的中央,那处微微隆起的小土坡和简单的石碑,在动荡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渺小,却又无比坚定。
随着洛苏与苏苏的到来,终日不休的狂风也为他们挪开了暴躁的脚步,独属于这片白色世界的宁静被重新归还给这里的主人。
微风拂过,花海泛起涟漪,带着清甜的香气,仿佛将一切混乱与悲伤都隔绝在外。
洛苏和苏苏沉默地穿过花海,脚步轻柔,生怕惊扰了这里的安宁。珍珠花拂过他们的裤脚,留下淡淡的莹光。
他们走到墓碑前。石碑上只刻着简单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没有冗长的墓志铭,就像宋墨浔这个人一样,简洁、利落,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墨浔姐……”苏苏轻声唤道,眼眶再次湿润。眼前的宁静美好与远方的混乱毁灭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墨浔姐为之奋斗、乃至付出生命想要守护的世界,正在加速滑向深渊,而她最终安息的这片花海,却仿佛成了唯一不受侵扰的净土。
洛苏静静地站了很久,目光从墓碑移向远方那片扭曲的天空,又落回这片生机勃勃的花海。
“她选择这里,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对比吧。”洛苏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在最深的绝望旁边,保留最纯粹的美好。像是在提醒我们,无论世界变得多么糟糕,总有些东西是值得守护的。”
他蹲下身,用手轻轻拂去石碑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我们做到了,墨浔。也许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但我们找到方向了。”他像是在对墓中人汇报,又像是在对自己确认,“黑箱里留下了世界线变动率的构想。很粗糙,但这只是个开始。往后的我们,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你的付出、你的努力没有白费,你爱着的这个世界仍有希望。”
苏苏也蹲了下来,指尖触摸着冰凉的碑石。她想起墨浔姐温柔的笑容,想起她雷厉风行的身影,想起她面对末溯研究所内众人时眼中的光芒。
“墨浔姐,你和研究所……可以暂时休息了。”苏苏轻声说,“但请你放心,我们不会放弃。洛苏找到了可能的方法,虽然需要很久很久……但我们会把接力棒,一次次传下去。”
一阵强风吹过花海,卷起漫天珍珠色的花瓣,如同一场无声的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墓碑上,也落在洛苏和苏苏的肩头、发梢。远方的天际,一道巨大的裂痕如同伤疤般一闪而过,发出沉闷的轰鸣。但在这片花海中,只有花瓣飘落的轻柔声响。
洛苏牵着苏苏的手坐下,他们坐在小小的墓碑旁,注视着远处正在毁灭的世界。
那景象如同一场无声的盛大戏剧,充满了毁灭性的、近乎抽象的美。巨大的明月侵蚀着地平线,天空被撕裂,物质如洪流般归于虚无,而这一切的轰鸣传到这片花海时,竟化作了遥远而低沉的背景音,像是为他们的告别奏响的挽歌,却不含丝毫恐怖,只剩下壮阔与宁静。
“洛苏,”苏苏轻声说,头不自觉地靠在了洛苏的肩膀上,“这条世界线毁灭之后,黑箱就会跌落到新的世界线中去吗?”
洛苏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苏苏靠得更舒服些。他的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肩膀,一种坚实而温暖的庇护感将苏苏笼罩。空气中弥漫着珍珠花清甜的香气,混合着洛苏身上淡淡的、属于实验室的金属和臭氧的味道,奇妙地安抚着她心中最后的一丝不安。
“会吧,但我更相信另一种解释。”洛苏卖了个关子。
他低头看向靠在自己肩头的苏苏,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异常天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到她微微泛红的鼻尖,还有那总是带着倔强弧度的嘴角。他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抬起,拂去她发梢上沾染的几片花瓣。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我平生最讨厌卖关子的人和谜语人。”
“我二十年前遇见的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洛苏模仿着记忆中女孩的语调,“嘿,洛苏,有些事情还不到你该知道的时候。”
苏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模仿逗得噗嗤一笑,轻轻用头顶撞了一下他的肩膀:“那能一样吗?那时候我是肩负着重要使命的时间旅者,神秘感是必要的!你现在就是纯粹在吊我胃口!”
看着她故作气鼓鼓的样子,洛苏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喜欢看她这样鲜活的表情,仿佛能将周遭末日般的压抑都驱散几分。
然而苏苏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回来,她睁大眸子问道:“洛苏……你想起过去的事情了……”
“只是想起来了一部分,而且大多都偏碎片化。”洛苏笑道,“难道你真以为失忆后的人可以像电视剧那样‘布林’一下回想起所有事情吗?”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更像是在一堆被打乱的拼图里,偶尔能摸到几块能连在一起的。比如……你总是喜欢边洗澡边听言情小说,还时不时发出可怕的笑声,还喜欢大半夜起床偷吃我的零食,事后还倒打一耙责问我是不是偷吃了,还有……”
“滚啊!住嘴住嘴!”
虽说苏苏因为羞耻所以反应有些激烈,但她的声音仍旧哽咽,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你……你真的想起来了……”
“嗯。”洛苏轻轻点头,“虽然还不完整,像隔着毛玻璃看旧照片,但……重要的部分,关于你的,好像都在慢慢回来。”
“我们的时间还长,你愿意陪我一起慢慢回忆吗?”
“真是的,这算是先婚后爱吗。”
“我推荐你还是少看点言情小说。”
“明明都是你的记忆荼毒了我,你个混蛋!你个满脑子二次元废料的死宅!”
“所以说你愿意吗?”
“啊?你真是个坏蛋,话都不听我讲完……”
“也就是说不愿意?”
“洛苏啊,我发现你真的很恶趣味诶,那么喜欢听女孩子对你表白吗?明明已经是大叔的年纪了。”
“……”
“哎呀,我不是说你年纪大啦!其实两世为人的老娘真实年龄比你大多了……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我们还是先说黑箱的事情吧。”
“诶诶诶,对不起,不要转移话题好不好。”
苏苏急忙拉住作势要起身的洛苏,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在珍珠花奇异的光泽映照下格外明显。她抿了抿嘴,眼神飘忽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小声而快速地说道:“愿意愿意!行了吧!满意了吧,恶趣味大叔!”
话音刚落,她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笑容里带着羞赧,带着释然,也带着历经磨难后终于触及一丝安稳的甜蜜。她轻轻捶了一下洛苏的胳膊:“这下你得意了?”
洛苏被她这反应逗笑,低沉的笑声在花海中荡开,冲淡了末日背景音的压抑。他重新坐稳,将苏苏揽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嗯,得意了。”他坦然承认,语气里带着罕见的、毫不掩饰的满足。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微风拂过花海的沙沙声,以及彼此贴近的、平稳的心跳声。远方,在那轮巨月的牵引下,地表的碎块缓缓沉入虚无,但这边的宁静却仿佛凝固成了永恒。
过了一会儿,苏苏像是终于从刚才的羞赧中平复,轻声将话题带了回来,但语气已然不同,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那个关于黑箱的、不一样的解释。”
洛苏感受着怀中的温暖,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我们原本认为,世界线在毁灭后会转化为开放系统,而黑箱可以因此跌入新的世界线中,重构新的世界线。”
“但我突然有一个猜想,或许世界线的变动比我们想得要更为复杂,更为不可思议。或许黑箱从未跌入新的世界线,而是黑箱携带的信息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线。”
“苏苏,我们或许在用信息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我们的邂逅是在创造更美好的相遇。”
洛苏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苏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连远处那正在沉沦的巨月都暂时被她忽略了。
“创造……世界线?”苏苏重复着这个词,感觉每个音节都重若千钧,“这……这可能吗?”
“只是猜想,一个基于现有观测最大胆的推测。”洛苏的目光投向那片正被虚无吞噬的地平线,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穿透了毁灭的表象,看到了更深层的规则,“我们一直将世界线视为既定的、平行的存在,黑箱只是在它们之间跳跃。但有没有可能,世界线本身,就是某种更宏大信息场的特定解或显现态?”
他试图用更形象的方式解释,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划动着:“就像……一个拥有无数潜在解的复杂方程。每条世界线,都是这个方程在特定初始条件和边界约束下的一个‘解’。而历史,就是这个解的具体展开过程。”
“黑箱,”他看向苏苏,目光灼灼,“它携带的信息,尤其是来自外部的、不属于原方程变量的信息,当其介入时,可能并不只是微小地改变某个解的路径……”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自己也对这个想法感到震撼,然后缓缓说道:“它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了方程的‘边界条件’,甚至引入新的‘变量’。从而导致方程不再收敛于原来的那个‘解’,而是……衍生出了一个全新的‘解’。”
远方还在崩塌着,巨月牵引着地面的一切向虚空涌去,天空的裂痕如同蛛网般蔓延至头顶。
苏苏依偎在他怀里,消化着这些话。虽然依旧充满了未知,但洛苏的解释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这不再是盲目的投掷,而是开始尝试理解在世界线的长河里投掷石头的力学和轨迹。希望,因此而显得更加具体。
“听起来……真像是墨浔姐会喜欢的理论。”她轻声说,目光望向身边那座简单的石碑,“充满了探索的味道。”
“是啊。”洛苏也看向墓碑,“但是我在她离开前都没有想起过去的事情,而到现在我拥有的也只是片段的回忆。”
“没关系,想不起来全部也没关系。”苏苏努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们可以慢慢来,我可以一件件讲给你听!就像……就像以前你给我讲那些复杂的公式一样!”
看着她明明红着眼圈却又努力笑着的样子,洛苏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了。他伸出手,用拇指指腹轻柔地揩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好。”他应允道,声音低沉而充满承诺,“你慢慢讲,我慢慢听,在世界毁灭前我们有的是时间。”
“真奇怪,”女孩用力地点点头,泪珠滚落,却笑靥如花,“明明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在这里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洛苏点点头,他搂着苏苏的肩膀什么话都没有说。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害怕?”
“因为我知道你会回答我,因为有我在。”
“笨蛋洛苏,你怎么这么聪明。”
“因为有你在。”
“你是想说我很笨吗?”
“不。”洛苏摇了摇头,目光从远方崩塌的景象收回,深深望进苏苏带着些许嗔怪却更显明亮的眼睛里,“我是想说,因为有你,我才觉得自己是完整的。聪明也好,笨拙也罢,那些定义……都不重要了。”
“哼,算你会说话。”苏苏低下头,掩饰着再次泛红的眼眶,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她将头重新靠回他的肩膀,小声嘟囔着,“不过这种话,以后要多说一点,知道吗?不然我可记不住。”
“好。”洛苏从善如流,嘴角也勾起浅浅的弧度。他收紧手臂,将女孩更紧地拥在怀中。
相拥的两人仿佛自成一方天地,他们背靠着石碑,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喧嚣与终末的临近。
“洛苏。”
“嗯?”
“在新的世界线里,我们……还会相遇吗?”
“会的。”这一次,他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带着笃定,“‘洛苏与苏苏相遇’这条信息,将会是所有洛苏写入黑箱最核心、最优先的指令,无论日后我们要怎样接力,我们都不会背离这条最优先的指令。”
他稍稍退开一些,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就像万物趋向熵增,就像时间永不回转。在新的世界里,洛苏注定会找到苏苏。这是我们将为那个世界写下的最基础的指令。”
“好。”她哭着笑出来,用力抱住他,“那就说定了!你要是敢在新的世界里忘了我,我就……我就天天去你实验室门口唱跑调的歌!吵得你没法工作!”
洛苏被她这“可怕”的威胁逗笑,低沉的笑声伴随着胸膛的震动传来:“那我一定第一时间把你找出来,牢牢……”
然而洛苏的承诺还未说完,他便感觉到一个轻柔却坚定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短暂,却烙印般深刻。
“洛苏,你最后的这点时间就被我征用了。”
“你要陪着我聊天、陪着我约会、陪着我撒娇,直到世界尽头好吗?”
苏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撒娇般的霸道,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照着周遭花海的光泽和远方那场盛大的毁灭,仿佛将整个宇宙的终末都盛在了眼底,只为映出他一个人的身影。
“好。陪着你,直到时间的尽头,直到……新世界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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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墨浔总书记在全域历史信息动力学高层次研讨会上指出,世界线变动率模型的建立是建设第零时刻*的重要前提,由黑箱计划#295世界线的洛苏提出的世界线变动率模型被认为是历史信息动力学的奠基理论……”
“世界线变动率模型的完善要追溯到黑箱计划#312世界线,而黑箱计划#312世界线也正是作为第零时刻授时局*授时原点*的世界线。为方便研究,其所拥有的世界线变动率被定义为‘0.0000000’……”
——全时纪093年第零时刻中央教育出版社第二版吴钧泽主编《全域义务教育学生历史通识教育课本(二)》第一节《第零时刻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