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僧人只是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指,遥遥一点。
一点细微到极致的金色光点,无声无息地烙印在正阳心田深处那簇幽蓝业火之上。业火微微一颤,仿佛被投入了一块亘古寒冰,时刻灼烧神魂的痛楚竟奇异地消褪了大半。躁动、迷茫、被梵音勾起的虚幻安宁,如同沸水上的浮沫,瞬间溃散,只余下更加清晰的自我。
同时一段晦涩的梵文,伴随着那点金光浮现在正阳的识海,他虽不识梵文,其中深意却映照心头。
“业火焚身,亦照本心,执念如火,锻铁成钢。心之所向,外物难移。真我如镜,蒙尘复明...”
正阳一时间难以分辨这段梵文究竟是功法,还是一种直指大道的箴言,梵文映照心田,瞬间涤荡重重幻象和重压磨砺得有些混沌的心神。
灰袍僧人收回手指,那双枯寂的眼睛依旧落在正阳身上,仿佛穿透了他皮囊血肉,直视其挣扎的灵魂。他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问:施主,为何修行?”
声音不高,却如同洪钟大吕,轰然撞在正阳心湖最深处,激起滔天巨浪!
为何修行?
是为了苍珥峰的血海深仇?为了寻回失散的师弟?为了姜悦离魂之真相?为了获得足以主宰自身命运的力量?为了超脱生死轮回?还是……仅仅因为踏上了这条路,只能被浪潮裹挟,咬着牙走下去?
过往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闪过:苍珥峰熊熊大火中师父的身影、正潜纯真无忧的笑脸、姜悦沉睡中苍白的容颜、石山地狱中三头魔虎的咆哮、穷奇那择人而噬的猩红竖瞳、还有那无数在幻境与现实中陨落的、燃烧着生命最后光焰的身影……
血仇、守护、力量、承诺、不甘、愤怒……无数念头在识海中翻腾碰撞。最终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情绪,都凝聚在心田那簇被金光点染、沉静燃烧的幽蓝业火之上。
业火焚身,痛入骨髓,它是因果的枷锁,也是力量的源泉,是愤怒的燃料,是支撑他走到此刻、未曾被这无间地狱彻底碾碎的最后薪柴!
正阳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中迷茫尽褪,直视灰袍僧人平静眼眸,说道:
“为心中所执,手中所握!为斩断强加于身的枷锁,护我所愿护之人!为求一个……能由己心,而非由命、由天由这所谓的骨塔摆布的未来!”
“此路艰险,业火焚心,万劫加身,我自一肩担之!此即我道!”
没有冠冕堂皇的大道宏愿,没有求长生、求逍遥的高谈,只有最朴素的护佑、最直接的复仇、最深沉的追寻。其中承载了他所有的痛苦与愤怒,是他历经血火、背负沉疴,一步步攀爬至此的全部动力。修行于他,非为超脱尘世,而是为了能在这浑浊世道中,凭手中枪,心中念,护住一隅清明,求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答案。
话音落下,心田幽蓝业火猛地一涨,非但没有失控,反而在金色光点的引导下,燃烧得更加沉凝炽烈,仿佛回应着主人的誓言!
灰袍僧人枯寂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如死水微澜,转瞬即逝。没有评价,只是继续抛出问题:
“再问:杀一人,可救一城;杀一城,可救一人。施主,何解?”
杀一人救一城?杀一城救一人?
冰冷的抉择,如同两把淬毒匕首,狠狠刺向正阳的道心。
杀一人,或许是无辜者,或许是恶贯满盈者,牺牲小我换取大义?杀一城,无数生灵涂炭,只为换取一人的生机?这绝非简单的算术,而是对生命、对道心根基最残酷的拷问。
他想起幻境中佛陀金身与“天魔”的惨烈对抗,想起书院师长们化作流光撞入魔气的决绝牺牲,想起自己背负的苍珥峰血仇与对姜悦的承诺。牺牲与拯救,从来不是非此即彼。
“此问无解!” 正阳的声音带着没有退路的决绝与锋芒,“世间安得双全法?若有,我必寻之!若无……”
他眼中厉色一闪,破云枪尖嗡鸣,混沌金丹深处那糅合三色本源的混沌之力隐隐流转。
“那便打破这操弄命运、逼人抉择的囚笼!屠戮无辜者以全所谓大义,此乃怯懦!为一己之私屠戮众生,此乃魔道!若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逼众生行此悖逆人伦、悖逆本心之选,那这天道……”
正阳猛地踏前一步,脚下石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周身气势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兵,直指那冥冥之中的无形枷锁:
“便由我来改!”
“若真有此局,我必倾尽全力,斩那设局之人!护那一人,亦护那一城!若力有未逮……” 他声音低沉下来,“我宁做那被杀的一人,也不愿做那屠戮的刀!更不屑做那被救的‘一人’,背负一城血孽苟活!”
“此非慈悲,此乃我道心所向!心若蒙尘,纵登彼岸,亦非真我!”
灰袍僧人那枯寂如石的面容上,嘴角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仿佛一个凝固了万古的叹息。他浑浊的目光第一次离开了正阳,仿佛穿透了塔壁,投向了更深邃、更黑暗的方向,目光中似乎蕴含着无尽的悲悯,又似乎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冷漠。
沉默笼罩着石台,只有塔内无处不在的业力在无声流淌,带来冰冷的触感。
良久,灰袍僧人才缓缓转回视线,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又问:何为……真?”
何为真?
幻境中的苍珥峰是假的,那温暖是假的吗?幻境中的末日战场是假的,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是假的吗?眼前这枯槁的僧人是真的,心田燃烧的业火是真的吗?
何为真实?是眼前所见?是心中所感?是记忆所存?还是某种亘古不变的存在?
正阳闭上双眼,神念沉入识海最深处。过往种种,如浮光掠影般闪过。幻境中师父捏碎莲灯时的决绝呵斥、石阶上顾沉舟宁折不弯的剑意、穷奇利爪撕裂血肉的剧痛、心田业火焚心时冰冷的灼烧……所有的感受,无论痛苦还是温暖,无论虚幻还是现实,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神魂之上。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迷茫,只有明澈:
“我所历之痛为真!我所承之业为真!我所执之念为真!我所行之路为真!”
“幻由心生,亦由心破!业随身走,亦由身担!纵使此身此念此路皆为他人棋局所设,纵使前路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正阳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铮铮作响:
“此心唯真,此念唯坚,纵是万劫不复,亦要亲见那‘真’之所在!此念不灭,便是我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