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架起晾衣杆,上头衣物随风飘荡。
两只小狗被赶到篱笆空地用竹篾墙隔开,周舟袖子挽起,抻直床帐抖了抖水后挂好,然后满意地叉腰巡视小菜地。
每次走到后院他就忍不住绕着这一块地方看了又看,心里生出强烈的满足感。
篱笆角落的辣椒树已经开出白色小花,再过两个月就能挂果;生姜植株挺立,绿油油一大簇挤在一起,周舟猜想它的根茎可能在悄悄结姜块;大蒜要吃时就来割一把,留下根部撒点灶灰,过段时间又能长出来,等秋天再挖底下的蒜头。
大葱葱白藏在肥沃的泥土里,露出地面的葱叶肥厚粗圆,孟辛站在菜畦前用手比了比,傻笑两声转头喊道:“粥粥哥,看!”
孟辛比着大葱高度的手停在腰腹前,照这长势,再长下去就要高过他了。
周舟走近感叹:“这大葱长得真精神啊!”
房间窗户被撑开,郑则抬手挥散灰尘,探头喊道:“粥粥,来。”
装有笋干的箩筐被挪到前院杂物房,里头已是挤得满满当当,郑则担忧门一拉开东西就要砸到跟前,只得花了点时间把所有笋干装入麻袋再重新垒整齐,多余的箩筐摆在后院门廊,这才勉强把睡觉房间空出来。
郑则站在房里左看右看,叹了口气,篱笆空地建杂物房一事变得紧迫。
开窗后房间亮堂起来,郑则在原地转了一圈不知要从哪里开始收拾,周舟进来后找出鸡毛掸子四处掸灰尘,他便往地上撒了点水扫干净地面,最后再沾湿抹布把屋里角角落落全擦一遍。
趁着午后阳光还算浓烈,两人把床上的枕头被子拿到后院拍软晾晒。
周舟把圆桌上的东西收进木箱子,擦净桌面闲聊道:“孟久几时休沐,家里的粽子他一口都没吃上呢。”
“明日,明日吃也一样。”
孟久真是可怜,一个月就只能回家三四趟,过节的吃食也赶不上热乎的。
周舟转头看正在挂床帐的郑则,“那你明日要去接他吗?”
郑则要去收笋干,家里的牛车他驾走后阿爹也没办法去镇上,就说不去。孟久懂得花钱坐车回家,能遇上罗老汉的牛车最好,遇不上,大不了回家听他骂两句上河村的车费贵。
周舟闻言笑嘻嘻走过去抱住郑则,仰头未语先笑,他卖乖问道:“那我能不能和你去收货?让鲁康去看鱼苗吧,我去还能给你算钱呢!”
那什么,他再顺便卖一卖咸鸭蛋......
郑则低头瞧见他不停眨动的眼睛,一眼看破他心虚的小表情,便转头继续伸手扯平边角的床帐,“我有什么好处?”
“哎呀,夫郎陪在你身边收货就是好处啊,”周舟亲昵抱着人,大言不惭道:“这样你上外头就不用想我了呗~”
郑则失笑:“花言巧语。”
房间经过两人打扫后焕然一新,郑则找出一把没用完的艾草点燃熏了一圈,气味安神清香,周舟终于满意地舒了口气。
老马来不及赶回白石滩,便留下住一晚。段师傅回家过节,鲁康那屋正好空出床铺位置。
郑老爹主动领他去新房那头转了转。
郑家的大门和堂屋门环上挂着红绳紧系的艾草,屋里院外同样弥漫艾草的清香。
阳光金黄斜照在堂屋椅靠上,光里烟雾飘渺,郑大娘站在供台前续了一炷香,案上甜咸两个口味的粽子各摆一侧,周舟带回来的米粽也摆了几个上去。
接着她回屋拿了东西喊道:“粥粥,鲁康辛哥儿——”
孟辛快步跑来:“鲁康带牛去河边喝水了。”
郑大娘给两人各分两根五彩手绳,“粥粥给郑则拿一根,辛哥儿帮你哥拿好,明天回来再给他。端午安康,无病无灾,戴着吧,七夕再摘下来。”
来郑家后孟辛的手可忙了,手腕戴有粥粥哥给的串珠手绳和开光平安手绳,现下又多了一条五彩缕。周舟帮他戴在另一边,小孩举起双手对着阳光不停翻看,每一条他都很喜欢!
郑则手腕的手绳也不遑多让,右手已经有两条红绳,五彩绳只好戴在左手。
他垂眼看了一会儿自嘲道:“比孟辛还花哨,花花绿绿。”
周舟系紧手绳哼笑:“哦,那你也是小哥儿了,则哥儿?”说完他忍不住多念几句品味,则哥儿,哈哈哈哈!
“你这名儿,做汉子做哥儿听着都好~”
大胆取笑人的后果就是被郑则扛在肩上转圈,吱哇乱叫也不放下来,最后周舟搬出阿娘才让屁股幸免于难。
晚上吃饭,郑大娘看了一圈围坐的人,瞧见周舟好好坐在郑则身边她心里就安定了,这孩子光是坐着都让人觉得热闹。她不停轻拍周舟后背问道:“有没有想阿娘做的饭菜?今天过节得多吃点!”
郑则同样侧头看他,欣喜满足溢于言表。
郑老阿爹招呼道:“吃饭吃饭,鲁康辛哥儿吃饭,哎呀还差个孟久,马师傅你也吃,放开了吃!”
周舟下午刚吃两个米粽,不知道是不是回家了心情舒畅,肚子早饿了,胃口莫名好起来,他给阿娘夹了一筷子菜后端起碗大口吃饭,“阿娘做的饭就是香!”
饭后趁天色亮堂,一家人再次点燃艾草绕家宅四周熏,郑老爹夫妇在前院和几个隔间熏,夫夫俩去篱笆空地和后院,猪圈牛圈、小狗的窝、草棚子通通熏了一遍。
熏完后周舟和郑则对视,两人笑道:“端午安康,无病无灾。”
草药驱疫,米粽祭祖,彩绳祈安,是百姓对安康的渴求,也是对家族传统延续的质朴守护。
洗漱后,周舟换上舒服的小衣衬裤在床上打滚,褥子枕头和被子都晒过拍软,躺上去特别舒服。
他摊开四肢望着床帐顶感叹,还是家里好啊!
天热郑则不爱穿上衣睡觉,他脱下寝衣环顾房里,物品归置整齐后暗暗松一口气。
邋遢小则变成干净小则了,周舟翻身往里挪了挪给他让位置。
夜幕降临回到只有两人的小窝,他更加依赖郑则,心里想说的话再也止不住,等人躺下后周舟把腿架在郑则身上,迫不及待说起他卖鸭蛋的经历。
先前和别人吵架还瞒着爹娘,现下一股脑全讲给他相公听。
“......她骂'乡下人'我才跟她吵起来的,乡下人又怎么样呢,乡下人就不可以卖东西吗?”
“爹爹说城里有很多菜贩在天没亮时就要去郊外村子收蔬菜,再挑到镇上来卖,他们也是城里人啊,大家生活都不容易,她凭什么骂人......”
郑则停下抚摸夫郎滑腻的大腿,他低头问:“你骂回去没有?”
周舟高兴地用力点头,晃动的脑袋磕了郑则下巴两下,他说:“骂了!我骂她发不了财!”
他翻身趴在郑则身上悄声说:“吵完架,后来几天想起来还是生气,感觉自己没发挥好,于是我就又偷偷骂了她好多回,嘿嘿。”
郑则闻言也忍不住一起笑,笑着笑着沉默起来,他心疼周舟一个人去叫卖咸鸭蛋,更心疼他无故被骂。烛光照在他脸侧,映亮的眼里情绪复杂。
“想不想住镇上大屋?”郑则搂紧身上人问道。
周舟好似知道郑则在想什么,他摇头说不想,“我住过了,家里青砖屋不比城里差,我们有一大片篱笆空地,后院还能种菜,我小时候都没种过东西,现在却很喜欢。”
“爹爹娘亲将来会在响水村住,我们一家现在是乡下人。”
“难道我会因为别人骂我乡下人,就讨厌起乡下人吗,没有乡下人我也早就没了......”
周舟捧住郑则的脸,替他擦掉沁湿的眼角,知道他相公这是又心生亏欠了,“你不要想太多嘛,亲人爱人朋友都在这里,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真的。”
他亲亲郑则眼睛哄道:“我最爱你,我亲亲你。”
两人夜话说到半宿,周舟说铁头帮了他好多忙,下次去白石滩给他带点礼物让他高兴高兴。
郑则说好,怀里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他耐心地在夫郎后背轻拍哄睡。
周舟坐了一天马车又跟着打扫屋子,眼皮渐渐沉重,眼睛闭上没多久便陷入黑甜梦乡。
次日清早。
周舟站在马车前对老马说:“马伯,你回去就跟爹娘说我在这里都好,叫他们不要担心,转告爹爹注意身子、阿娘要多多吃饭!”
老马离开后,周舟如愿和郑则外出收货。
笋干要收完才能心安,他们这次去的是临泉村。郑则早上看见周舟忧心忡忡看着堂屋里的三箩筐鸭蛋,难得没再逗人,说一定能卖出去,让他不要担心。
牛车上除了竹筐和麻袋,还有半箩筐的鸭蛋。
郑则去过樵歌沟和圪节村,临泉村是第一次来。他以为这个村子和会它的村名一样给人带来惊喜,毕竟带泉、河字眼的村子一般都有天然的水源,生活相对宽松富裕。
他们响水村就有河,山上还有山泉小溪。
没想到这里和樵歌沟如出一辙地偏僻、穷困,前往临泉村的路走得艰难。这回路面倒是没有凸起的石块和山坡,但巨石林立树木夹在其间生长,道路实在狭窄且需要绕很多个弯。
郑则一会儿勒停老牛,一会儿甩鞭子加速,向来温和的老牛此时也不耐烦起来,甩着两个牛角摆头喷气,停下不肯再走。
周舟被这山路绕得眼晕,他摘下帽子扇风说道:“如是要打仗,就这地儿,一个拐弯设一个埋伏,敌军全军覆没了我看都还没走到临泉村里头。”
郑则本来被闹脾气的牛弄得心烦,这句话不知戳中他哪里的笑点,他直接放松手里的牵绳朗声大笑。
“笑什么啊,”周舟惊讶地转身看,发现郑则竟还在仰头笑,“难道不是吗,这弯拐得也太多了,而且还瞧不见前面的情况。”
他怀疑道:“我们真的没有走错吗?”
夫夫俩艰难前往临泉村时,樵歌沟却爆发了争吵。
他们村第一次聚集商议并不顺利,村长儿子阿勇惊讶的是,除了刘疙瘩和毛墩子不赞同修路,村里竟然还有好几户人家不赞成。
那两家是因为修路占用自家田地和树林,修路对村里人好,凭啥就要折损自家利益?这两户不同意,村长能理解,村长儿子阿勇能理解。
其他村民不同意是因为害怕被商贩欺骗,“他说的那些咱也不懂,前头是六文钱来收,修了路后就要改成五文钱,谁知道往后还会不会再变!”
“还只能卖给他家!要是将来有别的商贩来高价收,你们说怎么办,啊,眼睁睁看着又不能卖,那,那不亏了吗?”
“怎么会有人平白来给村子修路呢,定是骗子!”
不同意的村民如是说道。
村子闭塞已久,道路限制了他们的行动,也限制了他们的眼界和认知,村民对没经历过的事怀有深深的警惕。
年轻汉子们表情痛苦地对反对修路的长辈说:“人家说了修路换五年笋干收购权,人家白白出钱给修,要求咱们只能卖给他也正常......”
“那别的商贩高价来收,我们不就亏了吗?”
这样的对话像车轱辘一样来回滚,年轻一辈和老一辈不停争论,陷入循环。
年迈的村长叹气解散人群,说先回家再想想,明日再谈。
晚上,村长晚饭也没吃,独自坐在房里陷入沉默。
村长的小孙子帮阿奶收院里晾晒的笋干,见爹爹回来,立马跑过去把手里的笋干递给他:“爹爹,卖钱,卖钱!”
阿勇半蹲下来摸摸儿子额上鲜红的花印,眼里思绪复杂,他孩子将来也要说亲。
他咬咬牙下定决心,抱起儿子交给妻子后推开阿爹房门,开门见山说道:“阿爹,村子的路一定要修!”
次日,村民再次聚集在土地庙附近空地,众人见阿勇站在前面喊大家安静,左右不见村长身影。人群里头有人问:“阿勇,怎么是你,你爹呢?”
“我爹病了,现在是我代为话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