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李猎户下山来喊周爹和郑家父子吃暖灶饭。
开门的周娘亲认得来人,“李力兄弟,可是有什么事?”
李力说出来意,他叮嘱上门不要带东西,今晚就吃,人来就成。
周爹的声音从堂屋清晰传来:“哎,我今晚肯定去,进来坐坐吧?”
周娘亲笑着偏过身子请他进门,李力赶紧摆摆手,朝里头扬声说还要去喊人,晚上再聊。
山脚新房建好至今没正式开过火,他前两日托小孩跑腿去叫林淼,一来是有事想问问,一来是请他帮忙看看厨房灶台要添置点什么东西。
李力在老猎户的山上破屋住了大半辈子,日子过得含糊简单,如今已决定搬到山脚,就想像村里人一样过得丰富有条理些。
丰富有条理的日子……他也没个亲近的人家能学样儿,只好按自己心里想法设想:
傍晚自家屋顶飘出做饭的袅袅炊烟,叫人瞧见就感到踏实满足;早上炉灶柴火烧旺,吃一顿热乎早饭再上山干活。
如此想来,频繁出现的厨房是家里重中之重,灶台物品添置整齐他就去喊人。
郑老爹一口应下:“成!今晚肯定去!”
李力左右看看:“郑则呢,一起来。”
郑老爹“嗐”一声摸摸大脑门:“他是吃不成了,他去外地还没回。”
“不打紧,下次有空再喊他喝酒。”说罢就要去喊其他人。
虎子的阿爹李元在建房时帮工日子最久,几乎从挖地到封顶他都在,喊上。林家兄弟、热心帮忙的村长和他儿子也喊上。
猎户走后,郑大娘跨进自家院门对老伴儿说:“他说不用带东西,傍晚你还是拿上谷米花生吧,他家没田没地样样都得买!”
郑大娘前头在新家和兰娘一块说话,知道李猎户来喊人吃饭。
郑老爹嗯嗯应下,也不知道听进去没。
郑大娘不放心,自个儿找出篮子去放粮食隔间把东西装好,放在堂屋显眼的地方,提醒人到时记得拿。
周舟和孟辛戴着草帽,在前院把竹篾席上晾晒的笋干仔细翻了一遍。夏季闷热多雨季,就怕发霉了。
趁着天好,屯着的货逐一搬出来晒透。
笋干脆响干硬,气味馨香,周舟一边翻一边想,这是他们冬天的收入咧。
郑大娘戴上草帽一同蹲下帮忙。
儿子不在,她就和周舟商量:“咱们家的鸡越养越多,我打算留下蛋带崽的母鸡和一只公鸡,其他已经长成的全都卖了。”
此时离新年还远,小鸡崽们养个大半年冬天也能杀,新年不愁没鸡肉。
“卖了?”周舟转头看阿娘,鼻尖热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子,他朝肩头抹了一把。
后院的鸡群确实多,平日吃猪肉,鸡总是过节才杀,留着留着,小的长大、大的长老,竟越来越多。
“成啊,卖呗,阿爹怎么说?”
“你爹说都成,说用竹篾笼一装,牛车直接拉到集市上。”
郑大娘甚少和丈夫去镇上出摊,家里事多,跑一趟也不方便。去草市卖东西她熟,可要多挣几个铜板还得去镇上卖,她想让周舟陪她一起。
心里这么想着,还没开口呢,就听得周舟语气骄傲道:“那就去,阿娘,我在集市卖东西可熟了,一定能卖出好价钱。”
这话叫郑大娘听得心花怒放,喜不自禁地隔着草帽晃晃这孩子的脑袋:“好,你说多少钱卖,咱就多少钱卖!”
周舟回屋想了想,带孟辛一起出门了。
月哥儿惊喜道:“明日吗,就我们俩吗?”
“还有我阿娘,去吗,你家要不要卖?卖完鸡我们再去布行卖手帕。”周舟不客气地喝着月哥儿给他倒的茶水,问道,小圆脸一路走来热得两颊发红。
月哥儿如今已能分辨出周舟说的是哪位“娘”了,他当即点头:“去。”
自个儿绣的手帕他能做主,家里的鸡要卖几只得和小爹商量商量,鸡蛋有不少,听周舟说在镇上能卖两文钱一个,月哥儿真是止不住地高兴。
“你和辛哥儿坐会儿,我拿手帕给你瞧瞧。”
这段时间他攒了也有二三十张,一直没机会去镇上卖掉,三人坐在凉爽的堂屋凑在一起看。
周舟一张张看完,就递给孟辛,孟辛看完方正整齐叠放在一旁。
瞧他绷着小脸叠得认真,周舟逗趣道:“好看吗?辛哥儿想不想刺绣?粥粥哥给你买针线。”
“好看~”孟辛说。
月哥儿忍不住软声催促,“你说嘛,你快说,比起之前绣的如何?”
“看着呢,”周舟倒是真的看出来点端倪,“月哥儿,你绣特别开心的事时,绣起来是不是比较顺畅?”
之前在秘密基地绣的日落就意外地让人过目不忘,这张绣帕一直没卖,此时就拿在周舟手上。
杨柳岸游玩的好几张图样也出彩,杨柳枝随风摇摆,河边钓鱼,树下小憩,小船飘荡,灿烂红粉的桃花......陶罐和荷花也连着绣了好几张。
月哥儿绣的这些场景像是在讲故事,看的人自然而然感受到他的喜悦开心。旁的其他图样就有些循规蹈矩。
若是要挣钱,又不能时时生出抓人的灵感场景,就得绣循规蹈矩的图样卖钱,这时想要卖高价钱就得看绣工是否精湛。
月哥儿点点头,是这样没错,荷花他就忍不住连着绣了好几张,每张他都觉得好看。
周舟放下手里的帕子安慰他:“刺绣就和写字一样,需要反复练习才能做好的,别气馁呀。”
“嗯,绣线我明天再多买点颜色,总归不能歇手。”
两人说了会儿贴心话,周舟就说去山脚问问宁宁,看他去不去。他仰头喝完茶水,带着孟辛离开了。
武宁热得蔫巴,无精打采坐在通风凉快的老屋编麻绳网,瞧见弟弟才精神点。
“我就不去了,天热,家里攒下的皮毛要冬天才卖,你们去吧。”
他理直气壮道:“回来若是能给我带根冰糖葫芦就好了。”
武婶子端了两碗绿豆粥来给周舟和孟辛,慈爱说道:“别管他,胡言乱语呢,来来,喝点绿豆粥凉快凉快。”
“谢谢婶娘~”周舟喝了一口爽快地叹气,舒服!走上来真的热呢。
孟辛有样学样,喝了也“啊”地叹气。
武宁盯着周舟看,自己明明才喝过不久,瞧见弟弟也突然想喝,他丢开手上地麻绳凑近说:“分我喝一口。”
“呐。”周舟大方地把碗递到他嘴边,武宁没喝上呢,就被拿着板凳返回的武婶子骂了:“你这孩子!想喝不会自己去装,非得抢周舟的。”
说着扬手就要往缺心眼的儿子后背打,武宁立马窜起来,麻溜地回厨房装了两碗,阿娘也有一碗。
热浪滚烫,午后实在燥热,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在家里歇息纳凉。
周舟牵着孟辛慢慢走回家,他心里有些落寞,这么热的天,郑则在辛苦运货卖货呢。
那天周爹帮忙写完修路申请后,等待墨迹干涸的间隙,他把建房剩下的钱推向两人,说这钱让他们自己留着。
郑则摇头不要,他把钱匣子推回去:“爹,这钱用来付刘木匠的家具正好,说不准再过一段他就送家具来了。”
周爹让他不要担心家具:“小宝说你们之前打算买骡子,这钱我看就刚好。或者、”
他想说或者留着,等官府审批通过后用来修路,突然间想到一件先前遗漏的事,“啊呀!怎么就给忘了!”
郑则头一次见到周爹神情懊恼着急,只见他站起来走了两圈,而后停下,对着茫然看向他的三人遗憾道:
“小则,笋干怕是得提前卖了。”
......
听完周爹所说,郑则当晚回房翻出账本细看,次日当机立断驾牛车前往樵歌沟。
牛车一停在坡底下,坡上等候多日的顺子却转身往村子跑。
郑则:“?”
眼睁睁看人跑掉,这,他刚想喊小孩帮看牛车来着......行吧,郑则只当这路迟迟没修、小孩恼人了。
郑则想办法先安置牛车,可四周光秃秃的,愣是没有一棵树能遮阳的树。
这样的天,家畜都挨不过,他如何能带周舟出门。
郑则暗暗叹气,摸了把自家大牛脑袋安慰:“辛苦等一等。”
大牛却甩甩头赶走眼睛旁的苍蝇,顺道把郑则的手也甩下来了。
“郑老板——郑老板——”
村长阿勇和小孩顺子飞快跑下山坡,前者一路连走带跑,气喘如牛,他一把抓住郑则的手:“你真是叫我好等!”
“今日能去县衙吗?今日去县衙吧!”
递状纸,等审批,修路修路修路!趁如今农闲,若是能此时开工就最好不过了!
郑则没急着回道,他朝晒得愈发黝黑的小孩说:“顺子,今日也帮我看牛车吧,吃食分你。”
顺子习惯性发言:“你不给我也、”
郑则打断他:“肉包子。”
顺子手上一沉,肉包子的绵软隔着浆白布巾,似有肉香飘出......他咽咽口水老实道:“谢谢郑老板。”
郑则把草帽盖在小孩脑袋上,这才和岳全勇慢慢往村子走。阿勇狐疑:“郑老板,你该不会是,不想修了吧......!”
奇异地,郑则听到这句话突然感到心安,他惦记这条路,有人比他更加惦记。他说:“修,说的话作数,谈过的协议也作数。”
村长阿勇担心自己变卦,反倒让郑则坚定信心,越难越是要修。
“过几天再来接你,今天我来收笋干。”
郑则回想周爹说的话,他们忘记的事情是:要和修路申请文书等一同上交的,还有钱庄存款单,也就是申请者的钱款凭证。
没有存款单,没有凭证,你说你出钱修路,你怎么证明你能承担费用?
钱庄能证明。
周爹把所有钱花完了才记起这事,他愧疚道:“怪爹没记起来。”
是他鼓励小则大胆收笋干、大胆去修路,说自己会托底。周爹说这话并非托大,他认可自己的赚钱能力,想着申请文书递交后需得等上些日子才能开堂受理,这钱不是马上就要用。
但他忘了,得先出示钱款证明,哎。
郑则不怪爹,从他决定修路起,这件事就是他自个儿的责任。周爹不说,他还得空跑一趟。
那钱从哪里来,从笋干来。
那就卖!
郑则想清楚后清点钱匣子,仅留下五十文,仅剩的三吊又三百文带去樵歌沟收剩下的笋干。
那晚周舟坐在圆桌前安静看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就努力不添乱。
郑则抬头瞥见夫郎一脸乖软听话,一阵阵心疼,保证道:“钱往后会赚回来。”
周舟抱住他:“嗯,小则,你别害怕。”
三吊三百文钱,在樵歌收回五百五十斤长节货笋干。
家里共有五千八百八十斤笋干。
其中,谷雨后的长节货有两千两百八十斤。除去在平良镇和永安镇卖掉的四百二十斤,加上这日在樵歌沟收回的五百五十斤,长节货笋干共有两千四百四十斤。
这是他要卖掉的长节货。
之后的日子,郑则驾马车运货在永安镇响水村来回跑。临出门前,四位长辈送别,两位阿娘叮嘱他早去早回,郑老爹没啥好说的,儿子强过老子,他作为老子只能拍拍儿子愈发结实能担当的肩膀,就当是叮嘱了。
周爹看了他一会儿,把人拉到一旁低声问:“兰清不是给你做了一身衣服吗,留着过年?去换上,穿精神点再去谈生意!”
郑则不知其意,但听话换上才驾车离开,没留意到周舟的羞愧神情。
马车离开后,周爹对着小宝张张嘴又合上,后来进房对妻子轻声道:“得买两匹好料子,再给小则做几身穿得出门的衣服......”
笋干五百、六百斤地运,跑一趟停留两三天。
郑则尝试用当初与平良镇干货店签字据的方式,提高长节货卖价以交换冬日尖货的供量。
却不大行得通。
永安镇缺笋干,可干货店老板做生意价格咬得很紧,就是十一文,再高不行。
且郑则并非本地人,谈得并不顺利。
这家干货店吃下车里剩下的两百斤货,掌柜结款时悠悠说道:“不是我信不过你,夏天哪能知道冬天的事呢,你说是吧。”
“咱能做当下生意就做当下的,真金白银到手、笋干填满篓,哎,大家都安心。”
郑则无欲争辩,这家不成再换一家,镇上停留一晚,次日立即驾空车赶回家拉货。
第二趟、第三趟……谈及冬日供货,除了以“夏冬间隔太久”“外地商贩签字据可信度不高”等理由拒绝外,今日商谈这家得知郑则手里有谷雨前尖货后,长节货都不看了,拿着尖货的篮子一直询问他有多少存货。
竟改成只想做短节尖货的生意。
郑则无言以对。
人怎么能这么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