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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月色高悬,清冷的银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窗帘缝渗进来,在昂贵的地毯上流淌。
卧室内一片黑暗,只有这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钟艾独自躺在床上,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翻看钟宅那些已成绝响的照片,心中五味杂陈。
韩圣晖和齐焕早已被楚塬的人送走。
韩圣晖在晚些时候受了刺激般忽然发疯,对着钟艾歇斯底里地狂笑,状若癫狂。楚塬怕他对虚弱的钟艾不利,赶忙叫人强行拖走了。齐焕则在楚塬耳边神色凝重地说了些什么后,眼神复杂地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钟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钟艾的视线。
钟艾闭着眼睛,在药物和极度疲惫带来的半昏半醒间,医生的晚间检查也已完毕。等她从短暂的假寐中睁眼,整个房间便被更深的黑暗所覆,月光成了唯一的光源,整个屋子里除了她自己清浅的呼吸声,空无一人。
她这才拿出手机,翻看起彭闪闪的人最后发来的照片以及视频。镜头里那些熟悉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连同她亲手栽下的花草树木,如今恐怕已都化作了焦土和灰尘。她胸口一阵滞闷,深深叹了一口气,一颗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深深的疲惫如同涨潮的海水涌上心头,将她淹没。
梦中的一切清晰得好似还在眼前。说起来她该感谢楚塬,若不是他用了血玛瑙想控制她,她也无法在梦中经历那光怪陆离却也揭示真相的七日幻境,更无法,如此彻底地来到故事的结局。
那座束缚了她整个童年的华丽牢笼,那她生长的地方,此刻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如同她这颗年轻的心,在经年累月、纠结的爱恨之中,逐渐褪去鲜活的感知,逐渐麻木。
她并非不生气,只是身心俱疲,没力气生气了。
正在无边黑暗中沉思间,楼梯处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脚步声。
来人每一步都踩得极轻,极力放低声音,一副怕惊扰到什么的样子。钟艾面无表情地用被角迅速而无声地擦干泪痕,调整呼吸,平静地等待对方出现。
楚塬手上拿了个光线昏黄柔和的小夜灯,像捧着一小团温暖的萤火。他换了一身宽大的深色家居服,愈发显得消瘦的身形被笼罩其中,空荡荡的,像个会行走的骷髅。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走到床边,几乎是踮着脚尖,弯下腰,想看看钟艾是否醒着。暖黄色的微弱灯光怯怯地凑近钟艾的脸,光圈笼罩下,却赫然撞见一双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平静无波的眼睛。
他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低喘一声,手中的小夜灯脱手滑落,直直朝钟艾脸上坠去!被钟艾反应极快地微弱后撤的头险险躲了过去,小灯落在蓬松的床上,轻轻弹了弹。
楚塬心脏狂跳,有些惊慌失措,慌忙拿起夜灯,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慌乱赶忙轻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钟艾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忽然毫无征兆地笑了出来,那笑声很轻快,很熟络,带着一种久违的松弛感,好似这一年得所有不堪回首的事都没发生过,他们只是一对在某个寻常夜晚偶遇的初识好友。
楚塬被这突如其来的、干净的笑声感染,紧绷的神经一松,也低低笑了起来,起初还有些压抑,随即越发放开。两人在窗帘透进得皎洁月光下笑得肩膀耸动,弯下了腰。
笑声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短暂地回荡,又迅速消散。半晌,屋内恢复一片更深沉的寂静。钟艾躺在原地,侧过头,在黑暗中专注地凝望楚塬近在咫尺的眼睛。
楚塬知道钟艾在看自己,也微微调整姿势,低头坦然回望。两人一时无言,空气中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告别前的宁静。钟艾在黑暗中打破沉默,轻声道:“沙市难得有这么亮的月亮。”声音像月光一样清冷。钟艾笑看向窗帘的方向。
楚塬闻言,像是找到了一个打破僵局的出口,提着小夜灯,毫不犹豫地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
霎时间,如水的月华倾泻而入,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铺了一层银霜。钟艾看着他的身影一瞬间被清冷而明亮的月光完全照亮,轮廓清晰,却显得更加孤寂,忽然有种尘埃落定后的欣慰感。她掀开被子,动作有些迟缓但坚定地起身,走到了楚塬身边,和他并肩而立,抬头静静看那轮悬于江天之上的明月。
“哇,真漂亮,”钟艾由衷地赞叹,“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学的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时初照人?”她的目光追随着江水中被揉碎的、粼粼闪烁的月影,忽然想起春江花月夜。
“不是何时,是何年。”楚塬嘴角勾起一抹孩子气的得意,一副“被我抓到了吧”的样子,笑道:“学姐学艺不精了哈,罚你回去背10遍。”语气轻快自然,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哦~~原来如此,江月何年初照人?”钟艾笑着重复,看向浩渺的江水,眼底的笑意却渐渐淡去,忽然被一阵深沉的、愁绪侵袭。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记忆中黑袍的千年老鬼,千百年前,他是否也曾在这样的江畔,对着同一轮明月赏月?这个念头让她心头泛起细密的疼痛。
楚塬被钟艾骤然沉寂的神情带动,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忽然心中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涩感。他最熟悉这种神情了,怅然若失,愁绪万千——她一定是在深深地思念着谁,一个他永远无法企及、占据了她整个心的人。
他忽然发现,情爱这种事,与世间所有事都不同,不对的人怎么努力,都无法敌过对的人,但偏偏又如同附骨之疽,难以自抑,念上谁,就很难轻而易举放下……
他心口泛起一阵被万箭穿心般的痛楚,呼吸猛地一窒。钟艾听到他压抑不住的、痛苦的深呼吸,却依旧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一动未动。她明白,在这种时刻,任何糊里糊涂展现自己的善意,哪怕一丝怜悯,对别人都是一种更深沉的毒害。要拒绝,就该像这月光一样,彻底的、不含杂质的冷漠。
“学姐,”楚塬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甚至染上了一丝压抑的哭腔,他鼓起毕生的勇气,“你知道吧,我真的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剜下来的肉。他卑微又哀伤地看向钟艾在月光下显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她苍白的脸被月华照的泛着冷玉般的光泽,更苍白了一些。
钟艾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形成一个极其浅淡、近乎虚无的笑容,眼睛却依然固执地盯着窗外。江水对岸的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熄灭,逐一隐没在黑暗中,城市的喧嚣彻底沉寂,夜生活到了结束的时候。
没有了人间灯火的干扰,月色反而更显皎洁清冷了一些。她终于开口,轻声回:“我知道。”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楚塬用力地点点头,仿佛要把这个答案刻进骨子里。心口泛起的酸涩瞬间决堤,如汹涌的海一般冲了出来,爱而不得的绝望、弄巧成拙的悔恨、放手的不甘、以及那深入骨髓的眷恋……无数情绪混杂,爱恨怨喜贪嗔痴疯狂地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的眼角,再也承载不住那份沉重,落下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点。他猛地微微低下头,牙关紧咬,努力压下喉头翻涌的苦涩。
“但我今天才发现,原来我并不是喜欢……”楚塬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今天定下航线,才发现,我居然爱你,哈哈哈哈哈哈哈……”讲到最后,楚塬都觉得这迟来的顿悟有些荒谬绝伦的可笑,不可自抑的笑了出来。
那笑声越来越大,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自嘲和悲凉,泪与笑失控地交织在一起,让他像个精神崩溃的疯子。
听到这句话,钟艾脸上的那抹微笑彻底僵住,像冻结在脸上的面具。但她还是固执地没回头,任由身后那混合着绝望和自毁的笑声像疯子一般持续着弯腰笑着。那笑声像钝刀子割着她的心。她的心也不免泛起一阵阵苦涩。人该如何过此生才不会遗憾,才不会让别人遗憾?
自己痛苦也就罢了,如同命运开的玩笑,无意之间,还会把这份痛苦像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
她的眼眶再次发热,落下一滴冰凉的泪,沿着之前的泪痕滑落。但她死死咬住下唇,不看一眼楚塬。或许……她早该从一开始就冷漠,才不至于因一时的心软和命运的捉弄,铸就这一桩多败俱伤的惨案。
楚塬从那癫狂的笑泪中艰难地缓过神来,喘着粗气,看到的还是钟艾那决绝的、沐浴在月光中的侧脸。
他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保持表面上的镇静:“你放心吧学姐,往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了。”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我希望你得到一切你想要的,自由,快乐,和你想要的爱人。”
“对不起,从前是我幼稚了,对不起……”沉重的道歉像石头坠入深潭。“我会让韩圣晖的人努力把破奴请回来……”这是他最后能想到的弥补。
钟艾忽然轻笑一声,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了然:“不用了。”她终于缓缓转过头,第一次正视楚塬布满泪痕、苍白憔悴的脸,“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等我回雁镇处理好一切,我会努力……自由……快乐。”“努力”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楚塬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还是一言未发。他紧紧握着手中那点微弱光亮的夜灯,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艰难地转身,脚步虚浮地缓慢挪动脚步朝外走。
走下楼梯,他忍不住回头,看向钟艾依旧伫立在窗前、被月光勾勒出孤独轮廓的背影,形单影只,脆弱又倔强。在这一刻,他才痛彻心扉地明白,自己为了那自私而扭曲的一己私欲,究竟残酷地夺走了什么。
他的情绪如同溃堤的洪水,再无法控制。
他猛地抬手捂住嘴,努力忍下即将冲破喉咙的痛哭声,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冲下了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凌乱地回响,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钟艾清晰地知道楚塬哭了,那压抑的呜咽和仓皇逃离的脚步声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但她实在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无力去安慰谁。她的心早已在那场大火和漫长的沉睡中被撕裂,碎片跟着那一去不回的记忆中的黑色身影,彻底消散在这清冷的月夜里。
楚塬爱上了一个人,她也爱上了一个人。
楚塬没有得到爱,她得到了却又永远地失去。一时之间,在这无边的寂静和月光下,竟也分不清,谁更痛苦些了……那深沉的苦涩,仿佛已浸透了这房间的每一寸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