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玉姨娘如今的李玉娘在街上匆匆买了十个肉包子、一只烧鸡、六双布鞋和四套衣衫,便心急火燎地赶往矿山。到了矿场,车夫赵叔上前与守门士兵说情,塞了个装着二百文的荷包。士兵见是张千户家的车夫,收了钱,热心地跑去找监工头领。
监工头领一听是张千户的人来探视,不敢怠慢,立刻叫了李玉娘的两个侄儿出来。
当看到两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侄儿时,李玉娘心疼得直掉眼泪。两个少年,一个十七,一个十六,本应是生龙活虎的年纪,却已被矿山的劳苦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们看到姑母穿着普通的棉布衣衫,头上腕上全无半点首饰,眼中顿时闪过失望——姑母这副模样,分明是失宠了。
李玉娘强忍心酸,压低声音道:“快转过身,让马车挡着你们!姑母给你们带了肉包子和烧鸡。”
听说有吃的,兄弟俩才露出点喜色,忙在破衣上蹭了蹭脏手,抓起包子就狼吞虎咽起来。两人又合力撕扯开那只烧鸡,一边大口啃着包子,一边拼命撕咬鸡肉。李玉娘特意多买了些,没曾想十个大肉包子和一整只烧鸡,竟被两个侄儿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
填饱了肚子,大侄儿盯着李玉娘,语气带着不满:“姑母,怎么是你自己来?你为什么不求张大人想法子把我们兄弟弄出去?”
李玉娘心下一沉,轻声道:“你们的父亲通敌,烧了王爷的粮仓,这是杀头的大罪!谁也求不了情。”
小侄儿撩起破烂的衣袖,露出胳膊上一道道狰狞的血痕鞭印,苦苦哀求:“姑母,求您心疼心疼我们!去求求姑父,让他救我们出去吧!再这样下去,我们真会死在这里的!”
李玉娘垂着头,声音充满了无力与愧疚:“姑母实在没有办法……当年王爷连我都抓了。”
大侄儿急了,声音拔高:“姑母你在官家享福,就忘了侄儿们?前些年我们家过得艰难,你半点帮衬都没有!我爹和二叔要不是走投无路,怎会铤而走险?那时候你要能帮我们家一把,我们家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现在看着我们兄弟在这里受苦受难,你是不是想看着李家绝后?街坊邻里都说我们有个当官家姨娘的姑母能沾光,可我们出了事,你却袖手旁观!枉费我爹和二叔当年想尽办法送你进官家享福!”
这番诛心之言,像黄连汁灌进李玉娘心里,苦涩难当。她低声辩解:“当年你爹要去谋粮仓看守的差事,姑母也是东拼西凑才弄到打点的钱……前些年姑母自身难保,被关着,实在没法照应家里。你们兄弟也大了,我想着你们爹有了那份差事,一家人勤快点,日子总能过下去……”
小侄儿丧气地打断她:“姑母,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快想法子救我们出去!我们真怕哪天就死在矿上了!”
李玉娘心如刀绞,只能小声道:“……姑母真的没办法。你们是王爷亲自下令罚来的,谁也说不上话。只能……只能让车夫想法子打点一下监工,让你们少挨些打……”
小侄儿忍不住嘟囔抱怨:“人家刘家姑奶奶的孙女,给个五十多的县丞做姨娘,还能经常给娘家买肉做衣送钱呢!姑母您……唉,真是白费了我爹和大伯的心思……”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寒透了李玉娘的心。原来她从前对娘家的种种帮衬,两个侄儿竟半点不念;她被囚禁几年,他们只记得埋怨她没本事,没让娘家沾光。过往的付出与情分,在苦难和怨怼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探视的时间已经拖得太久,守卫频频向马车这边张望。兄弟俩知道姑母定是打点过了,能多歇一会儿是一会儿,磨蹭着不肯走。直到守卫厉声喝道:“时辰到了!该回矿上了!” 两人才抱着新衣衫和布鞋,一步三挪地跟着守卫走了回去,背影消失在矿山的阴影里。
李玉娘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如死灰。她沉默片刻,转身对车夫恳求道:“赵大哥,麻烦你再帮个忙,替我送些好处给监工……只求他们少打我侄儿几鞭子。”
车夫老赵叹了口气:“唉,李娘子,最多也就是求监工手下留情,别的……真没法子。”
李玉娘黯然道:“能不挨打……已是万幸了。” 她拿出二十两银子交给赵叔,又另包了六百文钱让他打点守卫。
赵叔走到守卫处,赔着笑脸:“一点小意思,给两位爷打酒喝。劳烦通传一下监工大人?”
一个守卫掂量着钱,转身进了矿场。监工听闻是张千户家的人找,虽有些不耐,还是走了出来。
赵叔连忙哈腰作揖:“劳烦大人跑一趟!我家……呃,这位娘子想求大人照拂一下她两个侄儿。”说着恭敬地递上二十两银子,“一点心意,请大人打酒。”
监工掂了掂银子,沉着脸道:“犯人听话,自然少吃皮肉之苦。其他的,我可做不了主。” 他敏锐地注意到赵叔话里没提张千户,只含糊地说“这位娘子”,心中便有了数——这大概是那姨娘自己私下求情。少抽李家小子几鞭子倒无妨,再多的优待,他可没那个胆子,毕竟是王爷亲自罚来的人。
赵叔回来转达了监工的意思。李玉娘闻言,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点,至少侄儿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等李玉娘匆匆赶到三丫的酒铺门口时,已是下午过半。门口等着两位妇人:一位约莫二十六七岁,带着个十来岁的男孩;另一位三十来岁,身旁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听掌柜说,这是妯娌俩,夫君都早已战死沙场。如今王爷赦免了她们流放犯人的身份,两人是去沂州给谢夫人的铺子做掌柜的。
七月的天气闷热难当。李玉娘打量着这四人:两个男孩穿着虽干净却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衫,双手布满黑色的口子和老茧,皮肤黝黑,身形清瘦单薄。
那位年轻的弟媳,眉宇间刻着远超年龄的风霜与沉静。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辨不出原色的粗布衫,肘部和膝头打着深色、针脚细密的补丁,无声诉说着生活的窘迫。脖颈却依旧修长,身板挺得笔直,没有丝毫佝偻畏缩之态。乌黑的头发里已夹杂着几缕银丝,简单地挽成一个圆髻,用一根木簪固定着。几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贴在有些黄黑却难掩清秀的脸上。
一旁的嫂子年纪稍长,脸上的沟壑更深,写满了愁苦与操劳的痕迹。她身上的衣衫更是补丁摞着补丁,颜色更加灰败。
两妯娌带着孩子过来给李玉娘见礼。李玉娘想到她们带着孩子,怕是一早就来等候了,心中不忍,便请赵叔帮忙又买了十五个肉包子。
待众人上了马车,两个孩子懂事地把目光从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包子上移开。李玉娘将包子塞到两个孩子手里,温声道:“我去办了点事,让你们久等了,饿了吧?快吃。”
两个孩子连忙摆手,年长的那个男孩礼貌地回道:“谢谢婶子,我们兄弟俩已经吃过了。”
李玉娘心中了然——这两妯娌刚找到活计,怎敢随意离开让人久等?想必是空着肚子在等。她又将包子递给两位妇人:“大热天的,包子放不住,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坏了可惜,大家分着吃了吧。”
两位妇人连连道谢,却坚称她们已经吃过了。她们看着李玉娘白净红润的面庞和得体的穿着,便知这位娘子家境优渥。想到这马车还要颠簸四五天,自己包袱里只有留着路上充饥的一包玉米饼子,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回赠,她们更不肯接受这珍贵的肉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