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熙躺在书院客房的床上,辗转难眠。白日里育婴堂的情景、柳源温和却带着距离的眼神、云谨语重心长的话语,还有昊良与育婴堂孤儿们笑闹的场景,在她脑海里反复交织。
她已经十五了。在家中,爹娘疼爱,弟弟云谨和云湛也待她好。前些年,她倾心于裴二哥,裴二哥出身京城世家、礼仪教养无可挑剔、才学出众、相貌俊朗的公子。那般人物,哪个小姑娘不心动?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上次来书院时,她嫌弃柳源孤儿出身,觉得低微不堪,只想要一桩体面的亲事:门当户对、家世显赫,夫君若能长相俊朗、才华横溢则更好。然而,经历了周婶婶姐弟的算计,她才恍然明白娘和云谨为何替她相看柳源了——她就是个被人算计了还懵然不知的傻姑娘。
她更怕周婶婶弟弟将包房里搂抱她的事传扬出去,那样她在边境大族圈子里只会遭人唾弃。再看到柳源在育婴堂里,对比他更小的孤儿们发自内心的爱护与耐心,那份品行,应该是不差的。
柳源虽出身寒微,无依无靠,却能得景宇叔叔和云谨的看重,在书院也勤勉向学。云谨不止一次夸他才学好、肯吃苦,品性更是端正坚韧。娘当初能一眼看好他,定有其过人之处。云谨如此费心撮合,也绝不会害她这个亲姐姐。
她不能再只盯着外表光鲜耀眼的男子了。正如娘所说,她自己也只是清秀之姿。从小怕吃苦,不愿跟着大姐练射箭,觉得大家小姐都看重绣活,她的绣活勉强过得去;练字也没大姐那般有毅力天天苦练,还是娘日日陪她半个时辰才在闺秀中勉强过得去,但也算不得出彩。自己不能再任性下去,只看皮囊、挑家世了。周婶婶的教训让她明白,表面的门当户对,远比不上骨子里的品行端方。而柳源的好,是实实在在、经得起细看的。
娘和云谨不会害我。这个她知道。既然他们都能看好柳源,那这个人,必然是值得托付的。她不能只等着家里安排,自己也要努力才行。这门亲事,不能只是单方面的看好,得让柳源也愿意才行。她虽无甚主意,但好在云谨会帮她。
翌日傍晚,云谨在书院一处僻静的院落找到昊良。
“昊良,”云谨斟酌着开口,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请,“下次柳源哥他们再去后山摘杏,你能不能……嗯,叫上我和我二姐?我二姐……她昨日去了育婴堂,感触很深。她说想多看看农家事,也……也想散散心。”
昊良本想推脱:天热了,晨熙姐吃不了几个杏子,他带回来便是;况且晨熙姐一看就不喜农事;再者,待字闺中的小姐跟着一群男子上山摘杏,实在不妥,她又不是孤儿们的亲戚。
他欲言又止:“云谨哥,晨熙姐大了,育婴堂有的男孩子年纪也大了。一起……一起是不是……” 话未说完,意思已明。
昊良不是外人,云谨低声道:“上次我娘送我来书院,带着我二姐去后山转悠,看到柳源在翻地,我娘说一眼就觉得柳源品性不错。我也觉得柳源能吃苦,有才学,很看好他。”
昊良心道:我方才也没提柳源啊?他将云谨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三丫姨带着晨熙姐看过柳源,云谨也看好柳源,还非得带上晨熙姐……原来是三丫姨家看中了柳源配晨熙姐!
这事不好一口应下,总得你情我愿才行。若他大姐婉宁看上了柳源,他肯定鼎力相助。可晨熙姐……她在白月湾住了几个月都不愿与村里姑娘们多打交道,端的是十足的官家小姐派头,虽说的确也是小姐。
昊良斟酌道:“云谨哥,晨熙姐在白月湾住了几个月,似乎不大喜欢下地。要不你带她在书院里逛逛?这院子修得精巧,难得一见。当然,如果晨熙姐真想跟着我和育婴堂的孩子摘杏,我肯定叫上你们。”
云谨低声道:“我二姐从前让家里宠着,在边境也没下过地,成日里做点绣活、和小姐们逛逛街,不知农事艰辛。这次回了边境,娘好生教导过她了,她……也在改了。”云谨没否认用意,替二姐说着好话,“我二姐她……确实不一样了。柳源哥那边……你也知道他的性子,强求不来。我只是想着,多接触接触,彼此了解,总归是好事。若真无缘,也不能强求。”
昊良想了想道:“行。现在杏子天天熟,育婴堂要摘了卖钱。要不明儿傍晚去吧?”
云谨高兴道:“谢谢你,昊良。”
昊良笑道:“她是你二姐,我不也叫她晨熙姐么?以后我大姐有事,你不也会帮忙?”
云谨一怔,含笑点头:“那是自然。”
昊良收起玩笑神色,认真道:“云谨哥,你放心,我懂。不过……”他挠挠头,“柳源哥心思通透,我估计他……多半已经觉察出点什么了。”
昊良的预感没错。柳源确实觉察到了。
云谨姐弟离开育婴堂时,张二小姐的态度转变之大,让他意外之余,也隐隐猜到了云谨的用意。这位指挥使家的公子,对他姐姐的亲事如此上心,甚至想方设法带姐姐来育婴堂,绝非仅仅为了道歉或“吃了几个杏子送回礼”。
当昊良在午饭后单独找他闲聊,状似无意地提起:“柳源哥,这几天天热,杏子熟得快,明儿傍晚我们一起去摘?到时候叫上云谨和他二姐吧,人多热闹,摘果子也快些。”柳源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也消散了——云谨他二姐一个闺中女子,怎会图和他们一群孤儿上山的热闹?
他看着昊良极力掩饰却依旧透出促狭的眼神,再瞥见廊下正与同窗聊天、目光却不时扫向这边的云谨,心中了然。他没有点破,只是平静应道:“嗯,这几日杏子是熟得快。不过张小姐毕竟是女眷,跟着我们出入后山,恐有不便,也易惹人闲话。”
这话委婉,却表明了他的顾虑——他不想让晨熙因他而惹非议,同时也暗示自己并非毫无察觉。
昊良嘿嘿一笑,压低声音:“柳源哥,你放心,我会安排好。我先带云谨姐弟去后山等着你们。云谨哥他二姐……是真想看看我们摘杏子。”他顿了顿,补充道,“云谨说,他二姐最近对这些也有了兴趣。”
柳源闻言,眼神微动。最近有了兴趣?想起她初次见面时毫不掩饰的嫌弃,想必是家人教导说通了。这倒出乎他意料。他沉默片刻,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敷衍道:“明儿不下雨的话,去也行。”
到了约定的下午,晨熙午歇后起身,特意换上一身浅杏色衣裙,脸上未施脂粉,只透出自然的红润。她对着铜镜深吸一口气,镜中少女眼神带着一丝紧张,更多的却是坚定。
云谨下学后在院外等候,看到她这身装扮,眼中露出赞许:“二姐,这样很好。”
昊良带着晨熙姐弟先到了后山。柳源瞟了一眼素面朝天、笑容温婉的姑娘,与那日锦衣华服、眉宇骄矜的官家小姐判若两人。她安静站着,眼神清澈,带着一丝融入他们这群人的努力。柳源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随即自然移开,对众人点点头:“人到齐了,走吧。”
上山时,柳源看着晨熙身上的杏色锦缎衣衫,暗道:可惜了,这样的料子,稍不留神就会被路边的荆棘枝条刮破。晨熙若知他所想,真要喊冤枉——她大了,娘又宠她们姐妹,衣衫全是上等锦缎。她若早知来书院要上山,也愿意学着婉宁做身棉布衣衫,只是这次带来的几身全是锦缎。
柳源心底暗叹,再怎么说她也是谢夫人侄女。见她弟弟已随昊良走到前头,他只得走在晨熙前面,用脚将路边挡道的枝条踩开或拨到一旁。晨熙见他一直走在自己前方,专门处理挡路的枝条,才惊觉是为自己好走路,心中微暖,小声道谢:“谢谢你,柳公子,专门为我踩枝条。”
柳源觉得既然这姑娘走在他旁边,还是该表明自己的意思。他平静道:“我们平日穿布鞋粗衣上山,不大在意路边枝条……”
晨熙忙小声道:“我这次来书院不知要上山,若早知道要摘果子,定会做身利落的棉布衣衫,上山也方便。”
云谨给了昊良一个眼神,昊良心领神会,带着孤儿们加快了脚步。柳源和晨熙便落在了队伍稍后。山路蜿蜒,晨熙走得有些吃力,柳源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等她。
山路上,晨熙找了话头,轻声道:“育婴堂的孩子能得柳公子照顾,你们相处得真好,像一家人一样。”
柳源望着前方山路,默然片刻道:“是谢夫人善心,我们这些孤儿才有容身之地。虽说处得像家人,不过书院有规定,男子及冠后,就得出去自己立户谋生了。我十六了,再过两年若中不了秀才,就该出去了。”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现实的沉重,“只可惜……身无长物,既无祖产田地,连破屋都没有。将来谋生,怕也只能靠这双手。我这样的落户能分三亩地,会种地,好歹饿不死。”
这番话,绝非抱怨,更像是一种坦诚,专为说给她听——他柳源,一无所有。他在告诉她,他的处境与她天差地别。
晨熙的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向柳源。他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夕阳中显得柔和。她心口有些发堵发闷,更泛起一丝心疼。她明白,这是柳源在回应云谨和昊良的撮合,也是在告诉她:我们不合适。
晨熙犹豫了一下,温声鼓励道:“眼前难一点,你努力读书,以后说不定就好起来了。”
柳源笑了笑,道:“读书人都想中举,可真正能中的,能有几人?”
晨熙轻声道:“你别丧气,我弟弟和周叔都说你才学出众。昊良父亲从前亦是农家小子,努力读书,不也有了如今的好前程?”
柳源闻言,脚步微微一顿,依旧没有转头。山风吹过,带来一丝凉爽。身后这位姑娘,变化确实不小,至少……在努力改变自己。
二人来到老杏树下时,昊良和几个大孩子已经在树上忙碌。柳源正给树下等候的孩子们分配筐子。晨熙走到柳源身边,有些内疚道:“我走得慢,耽误你功夫了。”
柳源怔了下,没有说“没关系”,而是道:“穿利落的衣衫走山路会快些。”
晨熙认真道:“我下次就穿利落的棉布衣衫。”
柳源忍不住侧目看了她一眼。这姑娘倒是个能听劝的,似乎……也没那么娇纵了。
他没有接话。这种身份的姑娘,他不好与之牵扯过深。即便她是农家女,他这几年也不能谈婚论嫁——他一无所有,必须静心读书。更何况对方是千金小姐,以他现在的境况,对她半点想法都不能有。
杏子很快摘下,众人在地上分拣。云谨看了眼二姐,晨熙收到弟弟的示意,也学着蹲下帮忙挑拣。柳源看到晨熙蹲下后,精美的锦缎裙摆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草屑,只是周围人多,他也不好开口提醒。
晨熙挑选得很仔细,速度自然也慢。待大家已分好一大堆,她才挑出一小堆。柳源没有出声催促。很快,杏子分拣完毕,装筐准备下山。晨熙主动去接小花手里的筐子。小花看着这位娇滴滴的小姐,很担心下山时她把杏子摔了,求助地望向柳源喊道:“柳源哥!”
柳源看向晨熙,温声道:“山路你没走熟,我来。”
晨熙已经提起篮子,坚持道:“我这么大个人,能提动。山路多走几回就熟了,今天我走慢点就是。”
下山时,柳源年纪最大,力气也足,以往常一人提两筐。今日张二小姐提了一筐,他只得走在后面跟着,以防她提不动时能及时接过。
晨熙小心翼翼地下着山,全神贯注盯着脚下,生怕一个不稳摔了孤儿们赖以卖钱的杏子,浑然未觉柳源落在她身后、带着担忧的目光。
走了小半段路,晨熙的手腕已感酸疼,脚步也越发慢了。柳源轻声道:“张二小姐,把筐子给我吧。”
晨熙还想再坚持,但知道自己确实力有不逮,更怕耽误了大家回书院卖杏子的时间,心中满是内疚。
柳源看出她的心思,温声安慰道:“你今儿能提这么远,已经帮了大忙了。”
听到柳源这般体贴的话语,晨熙心中因被弟弟“安排”而产生的那一丝丝勉强,莫名地消失了。娘和弟弟的眼光,果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