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大堂内,辛弃疾关于三路北伐、光复中原的激昂论述余音未绝,众将仍沉浸在对未来战事的憧憬与振奋之中。
然而,韩牧的目光却已越过了代表金国的区域,久久凝视着沙盘最北方那片正在急速扩张的、标注着“蒙古”的广袤疆域。
那片区域,颜色深沉,插着的代表游牧骑兵的小旗似乎带着一股原始的、野蛮的侵略性,正从草原深处向外不断蔓延。
韩牧的眉头微微蹙起,一段来自遥远未来的历史知识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这个由铁木真——未来的成吉思汗——所缔造的政权,将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以摧枯拉朽之势扫平西夏、踏破金国、征服大理、横扫中亚,建立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
虽然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蒙古彻底灭亡南宋尚有七十余年,但这个过程充满了血腥与征服,而一切的根基,正是在这个时代打下。
蒙古铁骑的战斗力,以及成吉思汗及其继承者的军事才能,绝非等闲。
金国的衰亡在他眼中已是定数,但灭了金之后呢?失去了这个尽管腐朽却仍能起到一定缓冲作用的北方屏障,大宋将直接面对一个空前强大、且正处于极度扩张期的游牧帝国。
以蒙古人“征服所能见到的一切土地”的理念,南下与大宋的冲突几乎不可避免。
一个念头闪过韩牧脑海:以他修真者的能力,或许可以轻易潜入漠北,提前终结铁木真及其核心家族的性命,如同碾死几只蚂蚁。但这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草原的混乱或许会暂缓,但根植于草原社会深处的扩张动力和军事潜力并不会消失。杀了铁木真,可能还会有“木真铁”出现。
归根结底,国家的安全不能建立在刺杀对方首领这种不可控且治标不治本的手段上。强大的国防、精锐的军队、正确的战略,才是立国之本。
意识到蒙古才是大宋未来真正的、也是最可怕的对手后,韩牧将目光从沙盘上收回,转向辛弃疾,语气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辛老方才一番剖析,于灭金之事可谓洞若观火,思虑周详。然,我尚有一问,想请教辛老。”
辛弃疾正与众将沉浸在北伐蓝图之中,闻言看向韩牧:“哦,韩小友但问无妨。”
韩牧的手指,缓缓指向沙盘最北端那一片令人不安的区域:“不知辛老,对于这北方草原上新近崛起的蒙古诸部……尤其是那位名为铁木真的首领,如何看待?其势日炽,将来于我大宋,是友是敌?其在枢密院的全局谋划之中,究竟分量几何?”
此言一出,辛弃疾脸上的振奋之色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
他凝望着那片代表蒙古的疆域,眉头紧紧锁起,半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小友真乃得道高人,慧眼如炬,直指要害!此事……实乃我心中一大隐忧,亦是我枢密院近来极力搜集情报、试图研判之重点。”
他走近沙盘,手指点向蒙古核心区域:“根据枢密院探马司及多方渠道拼凑之情报,此蒙古部落首领铁木真,确非池中之物。自从他数年前,其会同克烈部王汗,于斡难河北大破泰赤乌部,杀其首领塔儿忽台。其后,又随王汗兵进呼伦贝尔草原,连续攻掠合答斤、散只兀、朵儿边、塔塔儿、弘吉剌等大部落,掠夺人口牲畜无数,一时声势大振。”
“近些年来,我注意到,蒙古诸部经过两次大战后,札木合势力逐渐开始衰落,整个蒙古高原形成了东、西两强对峙的局面:斡难河以东、大兴安岭以西的广阔蒙古高原东部归铁木真统治;斡难河以西至阿尔泰山以东的蒙古高原西部由王汗统治。”
辛弃疾的声音变得极其严肃:“这个铁木真可是不简单呐,如今又正处于壮年,在历次的蒙古诸部大战中,他能够快速崛起,可谓是勇武无双,依我判断,照此趋势,此铁木真极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快则三年,慢则五年,他必定能一统蒙古高原诸部!”
“其崛起之速,势头之猛,颇似百年前女真完颜部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当年,金人亦是短短十数年间,先灭强辽,再南下侵我中原,终至靖康之耻,占我半壁江山!”
他的目光扫过沙盘上的宋、金、蒙古:“昔日是辽、金、宋三国并立,今日则是金、蒙、宋三方角力。蒙古作为新崛之势力,锐气正盛,其威胁之于日趋衰败之金国,乃至于我大宋,皆不可小觑!然……”
他话锋一转,带着深深的无奈,“如今宋金世仇,血海深深,绝无联合抗蒙之可能。摆在我大宋面前的,似乎唯有‘联蒙灭金’这一条路,以报世仇,雪国耻,收故土。”
然而,辛弃疾的脸上没有丝毫轻松,反而忧虑更甚:“然则,此策风险极大!牧之当知,昔日‘海上之盟’,联金灭辽,终至引狼入室,前车之鉴,血迹未干!若我大宋与蒙古合力灭金,难保不会重蹈覆辙。”
“届时金国虽亡,但一个比金国更加强大、更具侵略性的蒙古帝国矗立北方,我大宋岂非驱虎吞狼,后又面临猛虎噬身之危?此实为我心中最大之隐忧,日夜思之,难以安寝。”
韩牧静静听着,心中对辛弃疾的战略眼光更是钦佩。
他能在这个时代,仅凭有限的情报,就对蒙古的潜力和未来的威胁有如此清晰而准确的判断,甚至预见到了“联蒙灭金”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其远见卓识,远超常人。
“辛老所虑,正是韩牧所忧。”韩牧缓缓点头,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历史之循环,往往惊人相似。据我所知,那铁木真统一蒙古诸部,或许只需三五年光阴。一旦蒙古内部整合完毕,其兵锋所向,首当其冲便是金国、西夏、西辽乃至吐蕃。其战争机器一旦开动,绝非任何单一国家所能轻易抵挡。”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划过未来的战线:“于我大宋而言,蒙古彻底解决西北各方势力,将主要矛头对准南方,或许尚有十到二十年的窗口期。这二十年,乃天赐于我大宋之宝贵时机!”
韩牧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故此,灭金收复中原,乃当前第一要务,亦是凝聚民心、提振国势之必须。但与此同时,必须清醒认识到,蒙古方为我大宋未来之心腹大患!灭金之后,绝非天下太平,而是新一轮、可能更加残酷的生存竞争之开始!”
他的手指重重落在未来的宋蒙边界——黄河、乃至更北的幽燕之地:“当下之要着,便是全力以赴,争取在蒙古全力南顾之前,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收复中原故土!并依托收复之失地,尤其是河北山川险要,构建坚固之防御体系,屯驻重兵,精练骑兵,未雨绸缪。如此,即便将来蒙古铁骑南下,我亦有缓冲之地、抗衡之资!”
“辛老,”韩牧看向辛弃疾,眼神中充满信任与期待,“北伐之事,关乎国运,需慎之又慎,更需快之又快。依你之见,我大宋需要多久,方能准备周全,挥师北上?”
辛弃疾深吸一口气,韩牧的话彻底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将他心中模糊的担忧变成了清晰的战略认知。
他目光灼灼,斩钉截铁地道:“韩小友所言,真乃老成谋国!确当如此!趁蒙古尚未一统,无暇南顾之机,我大宋当力争两年内完成主要准备,正式誓师北伐!并以五年为期,彻底光复中原,稳固防线!”
“届时,我大宋据中原之地利,复华夏之元气,整军经武,恢复国力。即便将来强蒙南下,我亦有足够底气与周旋空间,绝非昔日偏安东南、被动挨打之局面!”
两位当世最顶尖的人物,在这枢密院的沙盘之前,不仅定下了北伐金国的近策,更洞见了更遥远的未来,为这个王朝的命运,勾勒出了一条充满挑战却希望所在的路径。
沙盘上的蒙古区域,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而大宋,必须在它彻底苏醒并露出獠牙之前,变得足够强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