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瓷片,如同一朵惨白的花,绽放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
锋利的边缘在灯火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仿佛映照着在场每一个人惊骇的脸。
正堂之内,死寂无声。
之前所有的喧嚣、怒骂、哀嚎,都仿佛被这决绝的一摔,给震得魂飞魄散。
纯乡侯李玉那蒲扇般的大手还僵在半空,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和震惊而微微抽搐,粗重的喘息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余瑾那张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的脸上。
他们看到的,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智计百出的余瑾,也不是那个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少年宰相。
而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虎。
“天塌了吗?”
余瑾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凝固的空气,也剖开了众人的耳膜。
他的目光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是不是天塌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碎瓷片发出了“咯吱”的轻响,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紧。
“革新司,只是被暂时查封,不是被撤销。范仲淹,只是被从龙卫看管,卷入血案,尚未定罪。而我余瑾,”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铁水浇筑而成,“至今,仍是官居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本官,并未被罢官免职!”
“你们一个个哭天抢地,如丧考妣,是在给谁哭丧?给本官吗?!”
最后一句,他声色俱厉,如同平地起惊雷!
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那股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煞气,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堂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那些原本还在哀嚎的商人,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就往后缩,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口。
李玉也被这番话镇住了,他怔怔地看着余瑾,眼中的暴怒渐渐褪去,被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所取代。
是啊……余瑾,还没倒。
他依旧是那个权倾朝野的余相。
只要官位还在,只要人还没进天牢,一切就都还有转机。
他们刚才的反应,是不是……太过了?
“可……可是……”
李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不甘心,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次开口,声音却已不复之前的理直气壮。
“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这些人,跟着你余瑾,早就跟京城那些旧贵族撕破了脸!我们上了你的船,就是你的人!现在,你这艘船眼看着就要翻了,我们这些人,怎么办?难道跳到海里,让卢颂那帮人活活淹死吗?”
他的话,再次勾起了众人的恐惧。
“是啊,余大人,李侯爷说得对!”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您当初带着我们跟他们斗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您说会带着我们赚钱,带着我们飞黄腾达的!”
沈同也壮着胆子附和道,他一开口,身后那群商人立刻又开始骚动起来。
“够了!”
余瑾冷喝一声,他的目光如同利剑,直刺沈同。
“沈同,我且问你,这半个月时间,你靠着我的平价粮策,挤垮了京城多少家卢党的粮铺,赚了多少银子?你江南沈家的名号,如今在京城,谁人不知?!”
沈同被他问得脸色一白,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余瑾又转向李玉,语气中的讥诮不加掩饰:“还有你,纯乡侯!若不是本官拿出了罐头制法,给了你天大的富贵,你府上这个月添的那几房小妾,花的银子,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半月内三次入宫,得圣宠,甚至要把李家的肉罐头定为军需,这一切,是谁给你的!”
李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梗着脖子,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余瑾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群商人身上,声音冷得像冰。
“你们,一个个,谁没有从这场改革中拿到好处?本官带着你们,从旧勋贵的嘴里抢肉吃,让你们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你们可曾想过有今日?”
“利益与风险,从来都是共存的。你们享受了跟着本官对抗整个旧势力的红利,就要承担这艘船可能会被风浪打翻的风险!”
“怎么?如今风浪才刚刚打过来,你们就觉得天要塌了?就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本官的头上?一个个在这里哭爹喊娘,好像本官欠了你们几百万两银子一样!”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你们这副嘴脸,真是贻笑大方!”
余瑾的话,字字诛心,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整个正堂,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那些商人们,一个个面红耳赤,羞愧地低下了头。
李玉紧紧攥着拳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再也吼不出一个字。
是啊,他们都忘了,在跟着余瑾之前,他们是什么样子。
纯乡侯李玉虽然是大地主,身份斐然,但罐头的出现无疑给了他政治跟利益上的巨大好处,常乐靠着香水生意,如今已经成了整个京城炙手可热的顶级商贾,赚的盆满钵满。江南的粮商们,更是靠着低价粮,积攒了海量的名望跟白花花的银子。
是余瑾,给了他们机会,给了他们利益,给了他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地位。
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危机,却忘了当初的收益。
就在这尴尬而压抑的气氛中,一个沉稳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
“我相信余相。”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永安侯常乐。
他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茶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张微胖的脸上,阴沉之色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平静。
“我认识的余相,是在朝廷上面对卢颂,闻泽,锋芒毕露的刀!面对整个旧勋贵集团的打压,他更是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常乐的目光,直视着余瑾,声音无比笃定。
“这样的人,绝不是一个会因为一点挫折,就甘愿俯首认罪的懦夫。他今天在朝堂上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后手,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安排。”
“没错!”
常乐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女声便立刻附和。
萧雨微走上前来,她美丽的眸子里没有了之前的担忧,只剩下全然的信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痴迷。
“我也相信余瑾!他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两人的话,像两支强心针,注入了这即将崩溃的联盟之中。
堂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
众人的眼神,从惊恐、愤怒、羞愧,渐渐转向了思索和一丝……期盼。
余瑾看着常乐和萧雨微,脸上的冰霜终于融化了一丝。
他环视全场,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常乐侯说得对,本官,的确有自己的打算。”
“但这个打算,风险极大,九死一生。所以,我不会逼任何人。”
他指了指大门的方向,语气淡然。
“想下船的,现在就可以走。我余瑾绝不阻拦。你们今日走出这个门,便与我再无瓜葛,是死是活,各安天命。卢颂那边,或许看在你们与我决裂的份上,能给你们一条退路。”
他顿了顿,深邃的目光中,陡然射出一道慑人的精光。
“而愿意留下的……”
“就给我把心,老老实实地放回肚子里!”
“从今天起,一个月!只要你们完全按照我说的去做,一个月之后,我余瑾,就还你们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带你们打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漂亮翻身仗!”
“是走是留,现在,你们自己选!”
说完,他便负手而立,闭上了眼睛,仿佛一尊雕塑,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整个正堂,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萧瑟的夜风。
走,或许能保住一条命,但必然倾家荡产,沦为丧家之犬。
留,则要将身家性命,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押在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身上,赌一个渺茫却又无比诱人的未来。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地狱和天堂之间,疯狂地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