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到巳时,顾六便顶着一身风雪过来了。
顾连山早早就在院门口等着,见人过来,忙热情的请人先去堂屋吃茶,顺便看看他准备的荤菜可行不可行。
都是自小一起玩闹着长大的,顾六也不跟他客气,跟在顾连山身后进了屋。
屋内烧着两个炉子,比顾六家暖和多了。
但顾六却没注意到这点,他一进屋,立马就被地上堆放着的各种肉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你、你先前不是跟我说,只摆五桌席面?五桌席面的话,你这肉备的也太多了!”
他看向顾连山,一副你是不是日子不过了的表情。
一言难尽。
顾连山却一脸嘚瑟:“今年家里的日子好过了,不缺肉吃,这席面自是要摆的大大方方的。”
自个儿家里的日子如今堪称翻天覆地。
况且,这些肉全是顾三郎送的,他自个儿又没花银子买。
“其他的肉就不说了,只这只矮腿羊,一整只下来怕是要不少银子吧,你可真舍得!”
顾六冲他竖起大拇指。
顾连山没瞒他,索性说了实话:“这些肉都不是我买的,所以我才舍得。这要是我买的,你只能捞到一根骨头啃!”
顾六心中了然,指了指外面:“是你那侄儿买的?”
“没错,这些全是他买的。”
顾六一脸艳羡,这侄儿认得值了,日后定不缺肉吃!
顾连山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继续显摆:“尝尝看,这茶说是要一两银子一两茶,可贵重了!”
“哎呦喂!当真?”顾六抬起双手接过茶碗,看着碗里绿色的茶汤,他又是惊又是疑。
“自然是真!”顾连山语气笃定,“尝尝看,这会子刚好能入口,你若是喜欢,回头我给你包一些,待过年时,拿出来待客用,那是极有面子的事!”
顾六笑得合不拢嘴:“这般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
说着,一口气干光了碗里的茶。
“咋样?”
顾六咂咂嘴:“香!”
“既然你喜欢,那便说定了,回头我给你包一些,你拿回去留着过年待客用。”
“这、这太贵重……”
“啥贵重不贵重的,又不是我花银子买的,你真不要?”
顾六:……好家伙!看来这又是那顾三郎送的!
“要!”
为什么不要?他也跟着兄弟沾沾光,尝尝富贵人家吃的茶。
吃了茶,俩人便将这些肉全部扛到灶房去。
肉已经化了冻,不管是切还是剁,都容易了许多。
三叔公和顾平安都在灶房内,祖孙俩正在剥蒜,这会子已经剥了快一碗了。
顾六进来后,让祖孙回屋烤火去,这里交给他就行。
五桌席面而已,他一个人就行。
回到屋里的三叔公也没闲着,翻找出家里的长凳,数了数数量,明显不够,要去村里借。
还有桌子。
席面用的桌子是八仙桌,家里只有一张,另外还要去村里借四张。
这些早已提前跟熟稔的人家打好招呼,这会子过去搬就行。
顾连山带着阿狗一家家过去搬桌子,顾棠和顾平安则一家家去借凳子。
一张桌子要配四条长凳,五张桌子便是二十条长凳。
家里只有四条长凳,另外还要再借十六条长凳才能够用
长凳都是厚重的实木做的,顾棠和顾平安一次只能一人扛一条。
若是这样扛,抗不了几次俩人都得累趴下。
姐弟俩寻思了一会儿,索性把后院的爬犁翻出来,放在雪上拉着走,将借来的凳子放到爬犁上,一次能拉六条凳子,只需三趟就行。
等姐俩拉完最后一趟回来,院里已经来了不少人,都是来上礼的。
顾棠还在人群里看到了顾连升。
顾连升出现在这里,很是让人意外,她跑去问她爹。
“您给哪边下贴了?”
这要是不下帖,以顾连升的抠门性子,指定不会主动过来上礼。
面对顾棠疑惑,顾连山利索的点头:“他成婚摆宴席那日,你爹我可是随礼随了十个铜子!今儿咱家摆认亲宴,他得把那十个铜子给老子随回来!”
顾棠:……您比顾连升还抠!
记礼账的依旧是三叔公,旁边还坐着族长族老们,几人说笑着,气氛很是热闹。
等轮到顾连升上礼时,气氛却随之一变。
除了三叔公,族长族老们全都黑了脸。
顾连升像是感知不到一般,上过礼后,若无其事的走了。
顾棠好奇的不行,拎着茶壶去给族长族老们添茶,顺便瞥了一眼礼账,当即愣住。
等添完茶,她放下茶壶找到她爹,将人拉到一旁告诉他。
“您那十个铜只回来了一半。”
顾连山一脸懵:“回来一半?啥意思?”
“我方才去瞟了一眼礼账,堂伯只随了五个铜子!”
“啥玩意儿?五个铜子?!”顾连山难以置信,“他还要脸不?我那日可是随了十个铜子!好家伙,他直接给我抹了一半?”
越说越气,顾连山竟是跑去翻看礼账去了。
这些年,顾连山在村里的人情往来上,维持的还是不错的,今儿来上礼的,最低也是二十个铜子。
但顾连升例外。
他真的就上了五个铜子的礼!
顾连山那叫一个气!
嘴里嘀咕着骂了起来。
顾族长离的近,听到了他在嘀嘀咕咕的骂人,当即瞪了他一眼,放下茶碗悄声训斥:“今儿你可不许闹!”
顾连山深吸一口气:“不闹,我不跟蠢货计较!”
上了五个铜子顾连升已经回到了家,手里还拎着几包药。
听到动静的钱氏,躲在东厢里,悄悄将窗子开了一条缝,面色苍白的看着顾连升进了堂屋,浑身打了几个冷颤。
她抖着嘴唇将窗子关好,坐在榻上胆颤心惊。
昨晚,顾连升端着鸡汤面去了西间,她一直在东厢提心吊胆的等着,等着他出来说老爷子死了。
等了约摸一个时辰左右,顾连升竟是若无其事的回来,说老爷子如今极为恼恨她,不想她再往堂屋去。
又说老爷子有病不能生气,为了老爷子的身子骨着想,往后让她尽量不要去堂屋。
钱氏在听了那番话后,只觉毛骨悚然!
老爷子已经死了!!!
她亲眼所见!也亲手拿手试了,人确确实实没气了!
顾连升这是想干什么?!
为什么要隐匿老爷子的死讯?
钱氏百思不得其解,她一晚没睡着,想了一晚上,到天亮时,她似乎知道为什么了。
翻过年二月,顾连升要去科举考试。
眼下若是爆出老爷子死了的事,顾连升要守孝三年!
听说为了明年的科举考试,顾连升花银子打听到了明年的监考官是谁,并买了迎合监考官喜好的文章进行仿写,力求明年一定要考中秀才。
如今万事俱备,就等明年二月下场了,若是在这节骨眼上死了亲爹,顾连升之前所有的努力和银子全都得泡汤!
三年后,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顾连升能甘愿从头开始?
目前来看,他是不愿的。
不愿的话,那只能隐匿老爷子的死亡……
如今天冷,将冯氏抱到东间另行安置,将西间的炉子灭掉,再将窗子打开,只需一夜的功夫,尸首便能冻成冰块。
冻成冰块的尸首,放置在屋里一两个月也不会腐烂发臭。
待二月考试结束,到时再公布老爷子的死讯。
那时天还冷着,尸首不会有味道的,只要不要让人瞧见老爷子的尸首,应当不会有人怀疑。
钱氏猜想的,跟顾连升心中所想相差不大,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到了堂屋内,他本能的远离西间,也不往西间方向瞅,而是径直去了东间。
冯氏如今又搬回了东间住。
看到儿子回来,冯氏双目赤红,脑子里不断回想着昨晚儿子跪在自个儿面前的哭诉。
为了明年的科举,儿子付出了太多太多,这次总算是让他抓到了机会。
可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老爷子气死了!
儿子跪在自个儿面前问,若是她处在儿子的位置上,让她做选择,她会怎么选?
她虽然说不了话,可当时脑子里选的确实是科举考试。
她自个儿都是这么选的,面对儿子给出的选择后,她安静了下来,算是默认了儿子的选择。
只是,她这脑子里一直停留着老爷子死状,只要一闭眼,老爷子的死状便立即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就这样,她愣是睁眼看着房梁煎熬了一夜。
“娘……”顾连升再次跪在冯氏面前哭求,“您好歹睡一会儿,如今我爹没了,儿子只有您了。
我知道您心里有气,您放心,待儿子考试回来,头一件便弄死钱氏,让她下去给我爹赔罪去!”
老爷子为何会突然暴毙?
不用想,一定是先前钱氏骂了老爷子,导致老爷子一怒之下气死了。
若不是为了明年科举考试,他早打杀了钱氏!
冯氏不能听到“钱氏”这俩字,她控制不了脸上的表情,只能暴睁着双眼,嘴里呜呜啊啊的叫着,想告诉儿子。
钱氏知道老爷子死了!
她什么都知道!瞒不住的!
可惜,顾连升看不懂冯氏想表达的意思,以为她只是在咒骂钱氏。
“娘,你好好养病,待儿子考中了秀才,您便能扬眉吐气!”
说完,他起身朝外走:“儿子方才去顾郎中家里买了一些补身子的药,儿子这就去熬,过会子来喂您吃。”
冯氏还在身后叫着,顾连升却不再理会,自顾自的出了屋,到灶房那边去熬药。
他不甚熟练的将炉子点燃,翻找出熬药用的罐子,将带回来的药拆了一包倒进药罐里加水熬。
这药是他从三叔公家出来后,又往顾郎中家抓的。
压根就不是什么补身子的药,这药是安神助眠的。
他跟顾郎中说,家里的老爷子、老太太时常睡不着,便想抓些安神助眠的药回去熬给二老吃。
顾郎中也没多想,便抓了几包给他。
看着炉子里的火苗,顾连升一脸恍惚,眼下他不由得庆幸起来。
幸好顾枝儿走了,也幸好儿子跟闺女都不在,这让他很容易便隐瞒了老爷子的死讯。
离科举考试就剩下两个多月了,待考完试,他一定风光大葬老爷子!
……
顾连山定的是晚上开席,下晌申时三刻过后,先前收到请帖的村里人,全都过来坐上了桌。
只因顾连山将三间堂屋全都收拾出来,西间摆两桌,中堂摆两桌,东间摆一桌,每间屋子里点两个炉子,确保屋内没有一丝冷意。
这比在自个儿家里暖和多了,村里人便只好厚着脸皮提前过来坐着。
对于这一点,三叔公是极为高兴,这是对主家办事的认可,说明主家做的到位。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索性便提前开席吧。
顾六早已准备妥当,喊来俩人当帮手,两个灶一起烧,一道道菜很快便端上桌。
一桌坐了八个人,顾连山定了十二个菜,每道菜都是大份量,莫说是八个人吃,就是再来五六个人也足够吃!
酒也上了不少,上的全是青酒,顾棠负责用勺子将坛子里的酒舀到酒壶内,然后一桌一壶,不断地给他们补酒。
总共拿出来五坛子酒,算是一桌一坛子,最后全吃光了。
所有人都红了脸,顾族长赶紧起身发话,说都不许再吃,赶紧上饼子吃菜,以免吃多了酒,回去的路上醉倒在路边。
冬日里要是醉倒在路边,不多会儿便能冻死人!
听到“冻死人”这三个字,顾连升因酒而微红的脸迅速白了下来,有些飘的脑子瞬间落地。
他一眼不发的捡着肉菜吃,待有人离席时,他混在人群里,也跟着离席回家。
到了酉时末,喧闹了半日的院子总算是安静下来。
顾连山与阿狗今儿全都醉了,席间俩人没少被灌酒。
今儿他俩是主角,那是来者不拒,来多少吃多少,尤其是顾连山,今儿更是敞开了吃!
俩人就属他醉的最厉害,这会子已经躺床上睡着了。
阿狗还在强撑着,一直跟着顾棠。
顾棠走,他跟着走,顾棠停,他跟着停。
一整个大无语!
惹得三叔公不断往这边瞧。